不知为的什么,这几日心里颇不宁静。只一个午后的轻风也能够漾起忧愁的波澜,波澜满心地荡开去,直至充斥着整个的魂灵,于是我所知所感的每一处就仅剩下“抑压”两个字了,忽而这种“抑压”又慢慢地消逝去,如雾如电,消逝在云边或者梦里,最后便空有莫名的孤独与空虚之感作暴雨山洪的摧袭。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叫人手足无措,但又好像冥冥中注定了一般。兴许这种烦乱与不宁静由来久矣,只是这几日顿觉得激烈罢了。
我有一个不好的习惯,烦乱的时候总爱往没人的地方走去,荒郊野地,深山老林,越僻静越好。一面低垂着头,一面拖着铅块浇铸的步伐,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心灵与外界的种种重荷,这或许是逃避或许是享受。造化总是要捉弄忧伤的人,恰是我低头自伤自感的时候,我突然邂逅了她———我的所爱。那该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吧。黄昏,它自古以来便是一只满盛着忧愁的高脚杯,于我也不例外。我想是赫柏给宙斯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它,泼洒了一地,惨惨淡淡,一若我心头情感。蓦地几片清脆的鸟啼飘落,霎时间于我的心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似的喜悦,像是辽远的海的欢欣,又像是宁静的秋的歌吟。我奇异情人坡上荒凉与朽败的所在竟有这等美妙的精灵在这里飞旋舞蹈,这难道仅仅是飞旋舞蹈吗?这不是要将我从伤悲的旋涡里获得暂时的救渡?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去知道。我循着歌者的方向望去。我发现了她———我的所爱。
是一条通幽的小道,宛若清泉一样地从山上蜿蜒而下。道的一旁斜躺着一个坡,坡上守候着痴情的古木,虽已被岁月的剃刀扫去了青春的头发,但他依然执著,连最后一片凋落的叶子也要埋入泥土深沉的怀抱里。泥土上盖着一张密密的叶子织成的毯子,我不知道是哪位灵巧的姑娘在这毯子上绣上了那黄花还有青草。一个秋风撩乱了她们的情思,她们羞娇地低下了头,把那被晚云烧红的面颊深深地隐藏,又似在窃喜,从她们心底里流出的汩汩的馨香招引来了可爱的鸟儿。鸟儿天生是一个多情的种子,他们流连在黄花和青草之间,时而歌唱,时而舞蹈,时而也频频低语,悄悄地说着一些蜜甜的情话,而这些蜜甜的情话也总能让那些黄花和青草醉倒在他们坚强的羽翼下。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蜜甜里,我的忧愁也开始慢慢地变成蜜甜了。我走下坡去,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宛是踩在蓝天的白云上,虽然是悲秋,却有一种沐着春风的感觉,从遥远的天外,或是从遥远的海上。突然有一个坟墓闯入了我的眼界。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我闯入了她的世界。因为在这里我是多余的,在这里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她安详地睡在这个斜坡上,四围是葱郁的矮草和清幽曼妙的鸟鸣声,头顶上湛蓝的天空与白雪似的飘云恰似一方锦被贴在她的肌肤上。我猜想她一定是一个睡美人,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句很是优美的诗:“撒上玫瑰花,撒上玫瑰花,休要掺杂半点的水松。”也只有这样的诗句才足以代表我那时的心境吧,我那时是多么的喜悦和欢欣啊。她确是我的所爱———情人坡上的坟墓。
在人们的经验里,坟墓从来都是可怖的,它从来都是死亡与鬼魅的代称,但我以为不然,至少情人坡上的这个坟墓不是那样的。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所爱。每当我烦乱的时候,我总会去找她,向她倾诉我心里的不快,而她也总能细细地谛听,没有丝毫的怨语。她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她不会泄露我心里深藏的隐秘,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的顾忌,我们之间亲密得没有间隙,更不会互相猜疑。她更是一个智者,她教会了我如何去看待过去,无论过去是怎样的辉煌,是怎样的悲惨,到头来也终是半张草席裹了单薄的躯身,一掊黄土,两行清泪,无数云烟而已。有时我甚至感觉到她就是蒙泽水畔那个在清风中冥思的聪明的老头,“形容槁骸,心若死灰”,“神游于众物之初”。或许这该是我所要追求的人生之道吧,超拔于尘俗,顺其于自然,于山林水泽之间求得一份澄澈明净,以臻至“无无”、“空空”之妙境。简直是妄想,“道”岂是我这个凡胎肉骨的愚鲁之人所能参悟的?更何况乎“我执”未破,心还是凡心,欲还是毒欲。
而今我又来到了这里,我的老朋友。古人云:“一日不见,隔三秋兮。”我算是尝味到了。像月光恋慕着大海,像男孩恋慕着女孩,情人坡上的坟墓,我恋慕着你。老树春风添新愁,今年愁胜去年愁,所以我又来了。这里依然如故,但我却变了许多。我已经不再执迷于过去,但世上总是有些好事的人,就像坟墓上总是飘飞不走的两只黄蝴蝶,令人可气、可恨又可爱。我已经放过了自己,可世界为什么就不放过我呢?情人坡上的坟墓,我心怫郁,只想找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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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