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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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地笑了的番茄





  早些年,耗子家和我家的房子隔着一条河。小的时候,上学出门总能见到河对岸的他,虽不晓得对方的名字,我们却冲着对方做鬼脸,打水漂或扔石子,一路玩到学校。
  关于耗子家老房子的记忆我是模糊不清的。在耗子八岁那年,一场大雨冲塌了他家的房子。后来,他父亲就在我们这岸搭了房子,那是我记得清的耗子的家。几根柱子擎起,板板丁丁搁在那,孤立,落单;门前一片连坑,坑里长满了粗壮的齿草,部分草叶有一明显拦腰掐痕,深深的,断过整个叶片,仿若耗子手臂上一道长长的疤痕。
  由于我们俩家挨得近,就常玩在一起,一起上学、放纸飞机、捏土人、跳格子等。其中,耗子折一手漂亮的纸飞机。每次玩纸飞机,耗子喜欢在折的纸飞机机翼上用铅笔写一行歪歪斜斜的字:也许我们飞不高,但我们用心飞过。后来,我问耗子怎么喜欢写上这么一句。耗子说,他父亲也喜欢。我疑惑着,但我没再问,默许了这个答案。
  见过耗子的父亲是在一个傍晚,慵懒的夕阳挂在山的发梢,疲惫的双眼透露着微微的光,和着袅袅的饮烟,山村像是一幅飘渺的墨画在稀薄的余光中慵懒地舒卷。沿着土堤向西,树木静默,流出人们的视线,逶迤地嵌入天际。山的半腰,几个庄稼人在梯田里熟稔地扎稻草人,零星几个妇女在河的岸边打水,一个看起来近五十岁的老汉在土墩边上给一片番茄浇水,瘦小的身骸在夕阳的光中被拉得长长的。我们几个小孩在收割完的稻田上踢球。一个失足,球飞到老汉身上。“哎喔”,老汉应出了声。我怯怯地跑过去要球,老汉已随手捡了起来,在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岁月在老汉身上刻下的痕迹。
  泛黄的草帽下一张朴实农民的脸,和大山的颜色一样;褪了色的布衣在他枯瘦的身上显得宽大,脚上的草鞋破了窟窿,脚趾明晃晃地露在外头。“爸……”,我顺着声音的来向看去,耗子直愣愣地站在后面,目光有些窘迫。“嗯”,老汉低头应声,拍了拍球,示意我过去拿球。我走过去,发现他捧着球的手,粗糙,掌心厚大,干瘪如枯枝,其中左手没了无名指和小指。这是耗子常提起的父亲?!我的心,沉了一下,对眼前的老汉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复杂而又沉重的感情。
  不久,天渐渐地黑下来,我看见老汉在灰暗的光线里,弯上弯下稍欠利索地劳作着。最后,天完全黑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了……每天早上,阳光漫无条理地从矮小低旧的木屋顶端升起,借着依稀的晨光,可以模糊地看到土堤坝上,老汉打理着番茄,浇水,护土,遮光,锄草……他伶伶仃仃的身段在偌大的山野中宛若一个点在我的视线里上上下下地跳跃,忙碌的身影在青灰色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小小的番茄在微茫的朝阳下闪闪发光,安静地成长。傍晚的时候,晚霞徐徐退去,老汉总坐在一张高背的黝黑色木椅上,头一冲一冲地打着瞌睡。
  像所有中国人一样,耗子从小就知道屈原、李白,知道一千年前的王维,知道一江愁肠的亡国之君———李煜。自耗子念到高中,他喜欢上书里的诗词。因为诗词是那个年代文学青年的标志。偶尔,耗子找我谈文学,说说他心中湿漉漉花瓣的意象和奔放于广阔草原上的向往,以及要用年轻的胃生吞“红高粱“象征的那份决绝。可对于老汉,他只认得土地上的河流,炊烟和人群。
  有一次,我问耗子,山的外边是什么。耗子说,他不知道,他父亲说还是山。我愣了会,目光骛定,看向远方。在这一片土地上,贫穷是大山的符号。大山的四周,黄土、沟壑、土塬连绵不绝,山形地貌经岁月的销烛,大起大落,看上去或贫瘠,或深广,或冷漠,或温暖。温暖的是,山村里的水牛、蛙声、泥土、阳光以及那一片油油的番茄园,那一片生机勃勃的希望。
  也许这些熟稔不过的景象,在别人印象里似乎只是留下曾经相识的大概,可有可无亦大亦小。但对于耗子,这些如锥刺般触动了他,兴许这些景象以后就走进了他的诗里,温暖乡村的人们。慢慢地,我们在四季的交迭中倏尔长大了。
  其实,自老汉告诉耗子,山的外边是山,耗子就不太相信。他从书里知道大地除了可以那样连绵起伏屹立成高山,也可以那样坐落成高楼大厦。在耗子二十岁的时候,耗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走前,耗子告诉我,他可以去看看山的外边是什么了。
  到了大学,耗子写信给我。
  信里说,他在那很好,学校很美,有大楼有大树,山的外边不是山。
  从信里,我见识了耗子犀利锋芒的文笔。在文字的行走中,耗子的脚步也许蹒跚,但荣誉和才华耗子都有一点,他试着把诗写得纯粹,不含杂质。关于这,老汉曾告诉过耗子,他一辈子虽在庄稼地里打滚,懂得不多,可他懂得番茄是有灵性的,只有用了心,番茄就会懂人性,收成才会好。这一点,耗子是学到骨子里去了,他说文字是性灵的生物,有脾气,你的喜怒哀乐都在里面,用了心,诗才会像熬粥一样,能把几粒米熬成温暖的日子。
  在耗子念大三的时候,他的散文诗《山的外边是什么》发表了,诗里提及了山村的眉黛、水牛、犁铧、泥土、阳光。诗的结尾,写到“山的外边是山,因为有一种目光,你永远也走不出”。
  山的外边是山?我想起耗子刚进大学给我捎的那封信,陷入了沉思。莫地,我似乎明白了。对于耗子,文字是他坚持的梦;对于老汉,番茄是他要种出的希望。在老汉的眼中,耗子是他守护的番茄,耗子的每一次成长是他地里番茄欢快的一次拔节;而在耗子的眼中,老汉是他眼里厚重的大山,他永远走不出老汉殷切的目光。
  再后来,耗子又一次写信给我,告诉我,他是领养的,老汉是他现在的养父,在他去大学报道的前一天晚上老汉这样告诉了他。信里还附了一张耗子和老汉的合影,照片里,他们俩站在一片番茄前,搭着肩,笑了,隐约中番茄也笑了。
  毕业了,耗子也回来了,找过我。我们一起聊了很多,末了,他对我说了句:别管会不会飞得高,重要的是用心。我笑了笑,应许了……耗子走后,天黑了,站在门口,我仍看见一个老汉在灰暗的光线里,弯上弯下稍欠利索地播种着。最后,天完全黑了,我仿佛看见来年一地笑得欢心的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