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后面的人
●耿立
散文,我向来认为是和人相连,文的背后是人,所以,对于不关注当下,一味风花雪月、凌空蹈虚的文字是警惕的,散文可以有虚的结构灵动诗化的语言,可以有逍遥的笔墨,但我以为只有真的散文,实的散文,才可以让人触摸到文和人的精神血脉,在金锦先生的《静水深流》里,我像看到和触摸到散文的质地一样,感到了散文的支撑是何,如何为文的问题。
我原先阅读散文写作散文,走的是废名汪曾祺的路子,是年轻没经岁月的淘洗及性情爱好,是抒情一路,是诗化,是空灵,是不食人间烟火,而对一些物质化的散文就避而远之。对小说的阅读也是如此,但后来,随着自己写作的转向,自己越来越觉得司马迁那样的散文才是散文的正宗,写实的,往往只是一两件不太起眼的小事,人物的小节,却有雷霆之力,憾人之势,玩古今将相才子佳人于股掌之上,把那些地痞流氓黑道混混,风流皇帝脂粉英雄,一个个写得风生水起,描谁是谁,画谁像谁,真是一个个顾盼自雄,立在纸端。
在读了许多金锦先生的文章之后,特别是他在文坛引起反响的多篇亲情散文,就印证了那实的真的散文是正宗,所言不虚,一个一个细节,经过作者的灵眼一觑,让读者如在目前,他的代表作品《纺车》使用的语言是最普通的话语,所写的物件是鲁西南乡村最常见的农具,所写的人是鲁西南乡村再平常不过的乡间的老妇人:自己的母亲。但就是用纺车,这跟随母亲和农村妇女最平常的物件作为线,使情感有了寄予,使文章有了根基,扎实而具体的物象,使纺车和母亲二而一,一而二,是纺车,睹物思人,也是母亲,文章写得荡气回肠,节奏回环,有些段落非含泪诵读不可。文中写道:“夜深人静时,纺车牵扯出母亲内心深处的伤痛,往往禁不住泪水迸流,饮泣不已。任凭泪珠滴落在衣襟上,迸溅到纺车上,浸润在棉絮里。”这是对母亲的爱,也是生动的母亲辛劳悲苦的形象。
记得在阅读的王安忆写作甘苦时候,看到她的感慨,就知道为文的道理是一样的,无论散文和小说,王安忆说:
我年轻的时候不太喜欢福楼拜的作品,我觉得福楼拜的东西太物质了,我当然会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喜欢《红楼梦》,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务虚。但是现在年长以后,我觉得,福楼拜真像机械钟表的仪器一样,严丝合缝,它的转动那么有效率。有时候小说真的很像钟表,好的境界就像科学,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观,你一眼看过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这种平衡会产生力度,会有效率。
其实福楼拜的小说我是喜欢的,对红楼梦却敬而远之,因为红楼梦太琐碎,吃茶了,作诗了,怄气了,挨打了,当时是体悟不了的;喜欢福楼拜,只是因为他的学生莫泊桑,也是爱屋及乌,但现在看来,莫泊桑去老师远矣,但当时没有这样的眼界。
人们知道福楼拜的小说在西方现代派的位置,犹如小说皇帝,他的小说如精密的仪器,但这不是死的生活的模拟,而是为思想为灵魂找一个管道,找一个出口和容器。
从金锦先生近作《静水深流》里,我思考的是如何为精神找一个支架,也就是精神转化为文字的时候,精神不轻飘,我在几年前曾思考一个问题:生活的真向文字转化为何失重?我们可以问:为什么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灾荒大饥饿在杨朔笔下成为了诗意?把生活之真转换为喜剧闹剧,这是老中国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一种精神的沉沦,使很多人对生活的真缄口,其实把散文作为美文作为诗意来处理,我们可以问,经过淡化稀释了的真还是真吗?更何况把真喜剧化诗意化,最后化掉的是一种担当的精神是一种对真的遗忘,在审美的沉醉中,把真变成了诗酒文章,这样的散文是可疑的,如果从此角度看金锦先生的《静水流深》等一批散文,你就知道,散文是物质的,在物质的背后是精神站立的人,是思索,是精神的高度。在《静水流深》里有个细节,这是物质的细节,也是精神的细节:
端庄秀雅的十二层行政大楼,是校院内的最高建筑,左右两翼与其紧密连接的教学楼,成弧形伸展,形体有点像古代官员的乌纱帽。有人曾戏称“纱帽落地”,其实是“纱帽接地”。这让人想起小学老语文课本上“大地母亲”的故事。大地母亲有个儿子叫安泰,每当安泰贴近大地,与母亲紧密接触时,就感到精神焕发,力大无穷,勇不可挡,而当其试图离开大地,脱离母亲的时候,就会筋骨松软,吃尽苦头,最终一事无成。看来,宽厚的大地有一种母亲情怀,能够包容一切,托庇一切,呵护一切。地气宜人,地脉养人,“乌纱”亲吻大地,吸纳的是源源不尽的活力和养分,给学校带来的必然是勃勃生机。何况,大学作为人类的精神家园,原本就应当少些官本位意识,少些级别观念,少些衙门习气,多些脚踏实地,多些设身处地,多些知识含量和学术气息。说到底,官位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风险,是组织赋予施展才能的一种平台。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大地,干事创业就能得到大地的庇护,尸位素餐则会受到大地的惩戒。
光有事实,没有精神参与,那事实是死的事实,如果精神没有物质的支撑,那精神就苍白,乌纱的落地和接地是事实,但有金锦先生的精神的思索,有了力度,有了真话真感情。大学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大学里的官本位,是应该让位于学术本位,金锦先生说“官位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风险,是组织赋予施展才能的一种平台。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大地,干事创业就能得到大地的庇护,尸位素餐则会受到大地的惩戒。”不接大地母亲地气和底气的乌纱是不长久的,亲吻大地的乌纱,是一种大地的认可,亲吻了大地的乌纱是一种担当。
人们常说“散文易学而难工”,是因为散文门槛低,好像那些随手写下的感悟、流水帐般的不加裁剪、枯燥的公文写作、如旅游般说明的文字、故纸堆里发霉的历史资料,都好像是散文了。其实如果散文没有精神的参与,散文的背后没有了人的影子,散文的存在就有了问题。记得莫里哀的喜剧《暴发户》中,就有一个商人叫儒尔丹的,他听说自己的一句话“尼哥,给我把拖鞋和睡帽拿来”就是散文时,不禁得意地喊道:“天哪,我说散文说了四十年,自己还一直都不知道!”
王国维翻译尼采的话说“凡文字中,余最爱以血书者”,捧读金锦先生的文章是绝对的享受,在他的文章那里,我们看到的是一有担当的读书种子,他的文章有一种底气,他采补的是最深厚的文化传统的底气。他在山东大学与国内学界大师级的交往和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极深的体认,这都使他作品中抹上了一层对于传统文化的反省和接着说的灿烂。坐在虎皮上讲学的张横渠有“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未来开太平”话头,从金锦先生文字里读到的担当,使我想到了张横渠这话,就用在了此处,觉得恰切十分,像量身定做,不禁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