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京 中共中央党校经济学部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宏观经济研究，在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时报》等写专栏文章数百篇，在《经济研究》、《财贸经济》等学术刊 物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个人专著《国际投资论》、《中国政策选择》等十多部。
从去年年初开始，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范围的经济危机，在不断蔓延，从虚拟经济到实体经济，从发达国家到一些新兴的经济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国家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
全球经济形势现在到底怎么样？我国的经济能不能率先走出困境？我们政府采取的调控措施能不能在短期内见效？我想这也是大家所关心的问题。
“保八”：中国经济复苏没有问题
讨论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主要问题就是到底能不能实现“保八”目标，即中国今年的经济增长率能不能达到8%。一些国外的研究机构认为，中国今年的经济增长率连5%都达不到。还有一种观点，是乐观派，认为8%没有问题。本人就是乐观派，为什么说实现“保八”目标没有问题呢？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中国的体制决定了中国的增长速度不会低。当GDP增长率和地方的政绩挂钩、当政绩和干部形象挂钩的时候，一定会超过8%。
十年前，当我们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也提出要“保八”。当时很多人不信，包括世界银行也说，中国经济增长最多在5%左右。结果，各个省汇总起来的数字达到了14%，最后公布是9%。后来朱镕基总理的解释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1998年的时候我们的GDP有水分，虽然我们努力挤压了水分，但可能还有，不过9%的增长率，恐怕是真实的。为什么？因为增长率是今年跟去年比出来的。今年有水分，去年也有水分。”所以我们讲，中国的制度只要上面在追求这个GDP，追求数据，“保八”就没有问题。
第二，去年十月份以来，政府宏观调控掉头，采取了积极的财政政策、适当宽松的货币政策。今年政府新增投资1.18万亿，银行贷款5万个亿。这个5万亿到上个月为止，已经下拨了4.89万亿。政府的大规模投资、大规模放贷，一定会拉动我们的经济增长，但是它不会立竿见影。美国经济学家费里德曼有一个发现，从增加货币投放、增加投资到带动企业生产力的复苏，中间有一个持续期，最快是6个月，最慢是9个月。从去年的11月份开始计算，最迟应该是在今年的7、8月份，中国的经济一定会全面复苏，没有问题。那么从上个月统计公布的数据指标来看，中国的经济已经企稳。可能在4、5、6月份会回升，在7、8月份开始复苏。所以，中国的经济“保八”，没有问题。
三个概念：解读美国金融危机及其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今天我本人关心的问题，并不在经济增长率能不能达到8%，而是我们的就业问题。两千万的农民工怎么安置？这是党和政府最关心和头疼的问题。我们保增长是为了保就业。如何解决中国的就业问题呢？中央提出要扩大内需，背景是什么？美国的次贷危机引起全球的金融风暴，美国的金融危机什么时候见底，现在还说不清，因为美国现在面对的麻烦不仅是次贷，而是美国的整个金融体系。我们现在见不到美国金融危机复苏的迹象。今天，我给大家谈三个概念，以此来说明美国金融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概念是“杠杠操作”。美国的资本市场在国际上是最发达的。比如说，一个投资银行，一个财务公司，你自己的财务资本只有30个亿，美国资本市场的法律允许你通过“杠杠”把资本放大到20倍-30倍。比如说一个投行，自己有30个亿，他通过市场可以借到900亿，如果盈利5%，他成功了，他可以赚到45亿，一下子就翻倍了；如果失败了，恐怕就要赔45亿。机会和风险并存，利润和损失并存，他要规避损失怎么办？于是这个投行就去找保险公司谈，你能不能给我担保，我给保费。项目900个亿，你给我担保十年，我一年给你5千万的保费，十年我给你5个亿。不出险我就给5个亿；出险，你帮我赔，赔多少呢？45亿。保险公司一听，觉得这个不合算，因为你不出问题的话给我5亿，但如果出问题我要赔45亿。这时，美国资本市场的专家们就给保险公司出主意：这个事可以干。为什么呢？你想，保险公司给一个投行担保，点对点，风险会很大。如果不是点对点的，而是作为一个金融创新的业务来做，同时为市场的一百个投行担保，就没有问题。因为美国的历史经验证明，出险的概率是1%。最高是2%。你为一百家公司担保，净收益是500亿，如果两家出险了，你需要赔90个亿，但是你还净赚400亿。这样，美国市场就开辟了一个新的金融业务。
第二个概念叫“信用违约交易”。假如有一家保险公司为投行担保，赚到了500亿，第二家保险公司一看，眼红了，于是他就找第一家保险公司谈判，能不能把这个保单转卖。你不是要等到十年才能得到5个亿吗？那么我们今天就签合同，我今天就给200亿。第一家保险公司想这个合算，就转让给第二家保险公司。第二家保险公司到交易所挂牌又把它卖了，卖了220亿。这样买来买去就把这个保单炒成天价。最后是多少价格，不知道。如果经济不出麻烦，永远像击鼓传花一样，永远在卖。
第三个概念是美国次级贷款。次级贷款就是商业银行为美国的低收入居民以及收入不稳定的、信用等级差的人提供的贷款。由于前些年美国的房产价格飙升，所以很多美国的老百姓以及低收入者想赚钱，就开始炒房。一个房子本来值30万，反复炒，最后炒到了100万。到了2006年秋天的时候，美国的房子成了天价，最后拿到房子的人，卖不掉了，没有人接手了，贷款又到期了，只好把房子还给银行。100万的房子，抵给银行30万可能都卖不出去。于是银行大赔，实在不行最后就倒闭。银行一倒闭，整个经济资本的中转链条就断了，企业的风险概率就高了。过去我们投资项目风险概率最高是2%，结果到07年的时候上升到20%，也就是100家企业有20家要失败。这对保险公司来说是个致命打击。过去保险公司以为给100家承保，能收500个亿，现在是20家出险，一家要赔45亿，总共要赔900个亿，于是保险公司也倒闭。资本市场循环下去，形成了很多不良资产，美国人称其为有毒资产，总共有62万亿美元。所以我们说美国的金融危机不仅是次贷危机。
那么美国的金融危机对中国会有什么影响？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打击我们的出口。现在美国人是节衣缩食了，不敢消费，所以我们出口下滑。美国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主要在沿海外向型经济地区，如广州、浙江、江苏、上海这一带。你到我老家湖南去看，没有一点感觉。
第二个是美元贬值。美元贬值对应的意义是人民币的升值。05年到现在我们升值了差不多25%。这意味着中国产品流向国际市场用美元标价，价格上涨了25%。美国人本来就不敢消费，中国人又涨价，那不是)上加霜嘛。另外大量的国际游资流入到中国大陆，炒房子，炒股票，炒资产，等到人民币升值到他们的预期目标时卖掉。他们的目标是多少？是1比5。如果国际资本是在1美元等于8.2元人民币时进来的，假设人民币汇率真的到了1比5，这就相当于他用1美元换了我们8块2毛钱的人民币，然后用5元人民币换走了一个美元，一进一出净赚40%。
由于对人民币升值的预期，大量的国际游资聚集到中国，导致的后果是我们国内的流通人民币变多了。前几年，媒体想了一个词叫做“流动性过剩”，就是钱多了，造成物价有上涨的压力。这几年我们中央政府在宏观调控中提出“两防”：一是防止结构性物价上涨，二是防止经济增长偏快转变为经济过热，直接的原因就是流动性过剩。为了防止物价上涨，中央政府采取了一些调控措施，如紧缩银根、提高存款储备金率、提高存贷款利率。到去年年初，我们的贷款利率整体调到了7.47%，法定存款储备金调到了17.5%。结果银行贷款紧缩，企业资金周转不灵，到去年年底有9万家中小企业倒闭。去年9月份，温家宝总理到中央党校时说下岗职工、农民工人数是一千二百万，但最近公布的数据是两千万。这个公布的数据和真实的数据恐怕有一些差异，到底有多少？现在还没有办法说清楚。
应对：刺激投资和刺激消费是关键
如何把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降到最低呢？我觉得我们应该总结、借鉴十年前应对东南亚金融危机的经验和教训。
10年内的两次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比如说，东南亚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首当其冲也是打击我们的出口。当时，周边国家的货币纷纷贬值，而中国政府向国际社会作了一个郑重的承诺：人民币不贬值。人民币不贬值，意味着中国的产品出口到国际市场，要比人家贵一半，我们的产品就滞销。其次是就业问题。98年机构改革，国有企业的下岗职工达到1200万。第三是自然灾害。98年的洪水，长江、松花江南北夹击，百年不遇。而去年，先是南方的冰冻，再是四川的地震，经济损失惨重。
当时我们政府借鉴了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的理论，采取了一系列扩大内需的举措。今天政府的扩大内需、积极的财政政策、适当宽松的货币政策是十年前提出来的。凯恩斯认为，当一个国家出现失业问题了，根本原因是国内有效需求不足，购买力不足，内需跟不上，生产的产品过剩了。消费需求和投资需求不足，导致整个需求不足。
从去年的9月份以后，我们的经济下滑，政府开始减息了。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当前中国国内需求不足，即消费不足和投资不足。消费不足是因为消费收益递减，人们愿意存钱。投资不足是因为资本收益递减，或者流动偏好。我们提出的中国要保增长、保就业，就是要刺激投资，刺激消费。
关于刺激投资，有两个办法。第一政府采购、订购企业生产的卖不掉的产品。如当年用国家基金贷款搞西部大开发，加大基础设施的投资和改造，包括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以及道路交通改造，城乡管网改造，粮食的仓储建设，生态环境保护等七个方面。
第二是政府减税。关于减税，我们要讨论两个问题。第一，在如今政府大规模地举债和减税之间，我们应该作怎样的取舍？十年前扩大内需的时候，只是增加政府采购、政府订货、政府技术投资，没有减税。相反在1998年下半年中央财政才挣出了1000亿的税。现在双管齐下，一方面增加政府投资，另一方面推行结构性减税。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呢？道理其实很简单。国债发出去以后搞的是政府工程，属于政府投资。今天投出去的债日后是要还的，那么怎么还呢？一定是靠向企业收回税务来还，因为财政部自身创造不了一分钱。财政欠了钱以后还是要通过税收来还。所以经济学里有个定理叫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意思就是说今天的债就是明天的税，今天发债明天还债，就要向纳税人收更多的税。纳税人交了更多的税，利润就会减少，企业投资就会减少。
那么，我们就要分析到底是大规模地发债好，还是大幅度地减税好。我的观点是减税好。减税是支持民间投资、扩大民间投资。企业利润增加，积累增加，企业投资就会扩大。发债是政府投资，政府工程、政府项目是花国家的钱办国家的事，民间企业、中小型企业是花自己的钱办自己的事，他们的机制和效果是不一样的。花别人的钱办别人的事是既不讲节约又不讲效果的，花自己的钱办自己的事是既讲节约又讲效果。另外，政府决定推行结构性减税政策大家肯定都欢迎，但是从一些企业家座谈会上了解到，这个结构性减税基本上是画饼充饥，多数企业是享受不到的。比如增值税转型，说是为企业减税1700亿左右，但很多企业因为经济萧条已不能扩大生产了。第二是出口退税，说今年的减税量大概在400亿左右。现在很多企业都说没有所得，反而亏损，优惠不到自己。所以现在的企业希望实行普惠型的减税，就是所有企业都能受益。
到底应该怎样减税？这个问题要好好地研究，但是加大减税力度、少发国债多减税，这是首要的。
如果要刺激消费，有以下措施：
第一，要有适当的通胀。因为大众的消费心理是买涨不买跌。商品涨价大家都去抢购，降价大家就会观望。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经济问题不是通胀，而是通缩。一月份的CPI是1，二月份就相对负一点，刚公布的三月份结果是-1.2。我们的PPI一月份是-3.3，二月份-4.7，三月份-6。大家想想，现在消费者物价指数和生产者物价指数双双为负，如果再持续两个月，那么中国的消费者将形成一种普遍的降价预期。那对政府刺激消费造成的影响很大。所以在这个时候政府应该采取措施适当地推动物价上涨。如果下个月CPI、PPI指数还是负数，那么我能实现8%的判断就会错。因为大家都不买东西，今年不买明年买，那今年就达不到8%了。我估计，大概从今年六月份起，我国的CPI指数会逐渐转负为正。
第二，提高收入。收入决定消费。高收入高消费，中收入中消费，低收入低消费。我们现在是低收入国家，希望扩大内需，希望达到中消费。做不做得到？现在很困难。
目前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让老百姓有钱消费，那就要提高收入的档次；二是让老百姓敢于消费，这就得靠保障。政府今年特别强调民生工程，也就是养老、医疗和教育放在第一位，其次是基础设施建设，然后再是灾后重建，之后是生态环保。现在，我们还采取了家电下乡之类的举措，刺激消费。最近我对“家电下乡”做了调查，发现这个很有意思。因为“家电下乡”政府有补贴，农民不论需不需要他都买。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电视、冰箱、洗衣机，他们再加200块钱直接转手卖给城里人。城里人买贵了，农村人买便宜了。其实有更好的办法，例如直接给农民发消费券，一张券发1000块钱，不管你买什么。让农民自己选择多好啊。“家电下乡”明显又是部分企业有利，这是不公平竞争。其实发购物券，半年为限，逾期作废，农民一定会去买，买的一定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在十七大报告关于民生的内容中有具体如何给职工涨工资的五句话：要逐步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建立企业职工工资正常增长机制和支付保障机制；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着力提高低收入者收入，逐步提高扶贫标准和最低工资标准；要创造条件让更多群众拥有财产性收入。这五句话是什么意思？第一句话是让国民收入向居民收入倾斜；第二句是让职工的工资跟着经济的发展而提高，要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成果。比如说07年经济增长11%，财政收入增长30%，老百姓工资不增长，这就不是正常同步增长了。第三句，劳动报酬就是工资，即工资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第四句，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很关键。政府没有办法给职工加工资，有这句话就能加。把最低工资标准提高并且把它作为法定标准工资，通过立法来强制执行。这样如果企业老板不按标准给员工发放工资，员工就有权力到法庭上去状告老板。所以去年年初政府就推出了《新劳动法》，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提高最低工资标准。
我归纳一下，今天中央政府推行的这一系列宏观政策包括扩大内需、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适当宽松的货币政策，刺激投资，刺激消费等，重心放在刺激消费上，十七大报告中讲得很明确，要扩大消费。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两个方面：投资和减税，长期看，重点应该是减税；其次是扩大消费。要抓好三个点：一要防止通缩，当前的主要问题不是通胀而是通缩；二要提高老百姓当前收入；三要完善社会保障，提高老百姓未来收入，这项工作中央政府正在做。
我们从这几点出发，我觉得，中国经济未来发展前景是被一致看好的，相信会越来越好。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未经本人审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