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电子报

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我们不必是小说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们知道,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在过着生活。
黄金人事比例与微妙之痛


  在库切的《青春》里有一段关于亨利·詹姆斯的描述———“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中的人物用不着付房租,他们肯定不用保住工作,需要他们去做的只是进行极微妙的谈话,其结果是带来小小的权力变化,小得除了具有老练眼光的人之外谁也看不出来。当发生了足够的这类变化之后,故事中人物间的权力平衡就显示出了突然而且无可挽回的改变。”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读过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但是这段话完全激发了我对这位作家的美好想象,以及未曾谋面的敬佩与喜爱。
  这种应激反应有两个原因。一是读书常常有个路子:遇见喜欢的作家在自己的书里正面地提到另一个作家,这是一定要找来看的。作家之间难得认同相惜,如果说了好话,同一时代一国度下多半是好友,创作上的大影响说不上,之间的交流点通大概不少。而时空不同的则两人多多少少有承袭关系,穿越时空的不取点什么的“纯爱”实在难得一见。二是对亨利·詹姆斯作品特点的描述,恰好是我对好小说认定的一个标准。
  粗暴简易地来讲,小说就是人和事的组合,人必然遭遇事(事又有虚事实事之分),事里必定有人(可以是独角,也可以是一大群)。而小说家的工作就是配比。通常,我很怕读人名为题的小说,此类小说开题似乎就决定了我是来写人的,这样很容易造成小说中的事集合成为人工舞台———第一件是灯光,第二件是音效……各种事以人为中心从四面八方赶来服务烘托。这种小说里面的人物通常拥有太坚定的意志,太果断的选择力,以及在事情发生过程中有一种不可否认的临危不乱的气质,因为他们是作者的塑造目的,所以他们心里是跟作者一样清楚,最后结局将会导向何处———小说被一种已知的塑造目的引领,人和事都会显得过于确凿和镇定。(当然,以人名为题的小说也有精彩之作,比如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中好几篇。)反过来,通篇只见事不见人(这里的人指的是人格集合),大可以论为流水账。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作者本身拥有超强功力,仅只是为了展现出,事件的纯粹流动的优美、荒谬之感,或者是走向的欲罢不能,在他笔下,即使字面上写得再微弱的人物最终仍然是能够被显性而完美地归纳到主题之中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文本上的失调,才完成了意义伸展上的黄金配比,而这样的高手无疑非常稀有。
  其实,人事组合的比例涉及到“作家的使命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究竟是高超地塑造,还是精准地纪录。不说对错,至少我喜欢并敬仰的是后者,如果硬要说塑造,也不该是起初的目的,而是选择性截取世界的分寸和段落,并技巧性地将之还原后,人或事件仿佛自燃般地一种凸显和闪现。塑造在好的小说中就变成了,本雅明提到的过艺术珍品主动呈现的天然光晕。
  戏剧的关键是冲突,排除已探索叙述技巧和拓展文体风格为己任的实验小说暂且不说,大多数小说讲的也差不多是一样的东西。但是,如果要找到更详尽的语言来阐释“冲突”这个词,我愿意使用库切所说的“权力平衡就显示出了突然而且无可挽回的改变”。当我们说起“冲突”的时候,常常会立刻把它对应到激烈,高蹈,还有随之而来盘旋而来的“革命式”结局。相较之下,“权力平衡的改变”更日常,更现实,同时对结局不存在要求和欲望,它绝对允许开头和结尾中人物所握有的利益总量不变。在这点上,用它来形容,更加接近小说的本质。一次权力的失衡,无论发生在人物的内心还是人物之间,都是优秀的小说无法避开,衷心热爱,并完美演绎的。
  在处理这种陡然又无可挽回的失衡,需要的就是关于微妙的技巧。像库切所言,“需要他们去做的只是进行极微妙的谈话,其结果是带来小小的权力变化,小得除了具有老练眼光的人之外谁也看不出来”,不管是变化的诱因,还是变化的过程,都必须是“微妙的”、“小小的”。如果将其放大,就回到了前面提到的一个境地,小说中的人物变成了作者的目的,他们十分清楚自己的去向。因为,作为还原真实(并非还原现实)的小说,记录的是现实中活生生的心理动态和人物关系,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中,隆重的大手笔不多见,密密麻麻布满的往往是不知前因不想后果,心头猛然的一个转向,或者是人之间缓慢无声的离散。在捕捉和转述时需要极小但十分精确的力气。
  小说之痛,尤其是短篇小说,往往是微妙之痛。雷蒙德·卡佛是我非常喜欢的优秀短篇小说家。他的小说完全揉散了这个痛处,雷蒙德·卡佛曾经说过:“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我想,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从中可以看出,卡佛的对自己的期望低,对文学的意义的理解却高,似乎是这一高一低养成了他对生活的一种平视视角,和走进去,再写下来的习惯。所谓微妙并不是努力制造细微的转折和纤细的心理,微妙一词是对生活本身的描述,没错,世界上的事微妙,人也微妙。因此,卡佛带着他的视角和习惯,向我们诚恳而老实地转述生活的时候,我们感到了一种几乎是本能的认同感。我们不必是小说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们知道,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在过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