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地方叫老林
硬要给它一个准确的位置,可以指着中国地图,大致确定其在川北嘉陵江流域。它的确太小,山不清,水也不秀,又没能仰赖某一位达官贵人或杰出人士的英名,从古及今,真正是“名不见经传”。因何而谓之“老林”,无乡志不得以稽考。顾名思义,应该是深山丛林之意。然而,虽四面环山,山乃小丘,且植被稀疏,似患了“脱发症”的少女。只能凭了想象,推断其在很久很久之前,曾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
虽隶属嘉陵江流域,而嘉陵江涛声隐隐,阻隔了千年岁月。仅有几条山溪,时至夏季,才激动几天,呐喊着在小丘上急急奔走。土地呈赭红色,不肥沃也不瘦瘠。水田里种植稻子,一年一熟。旱地里盛产小麦、玉米、红薯。没有蓄水库,灌溉农业在此还是一种传说。农人们靠天吃饭,一旦有涝旱灾情,家家便闹了饥荒,但这样的年辰不多。
农人们四季劳作不息,春天插秧,夏天收麦子、玉米,秋天割稻子,冬天相对松闲些。汉子们难得停歇一阵,烧只旱烟在冬麦地里转悠转悠,偶尔几个汉子聚在田垅间摆一场“龙门阵”。这季节,女人们才慢慢显出女人味来。农忙时,她们同男人们一样起早摸黑,肩挑背磨,不论轻重。她们那被太阳熏得黧黑的脸庞渐渐转白,身子也养得日渐丰腴,整日三五成群在某家的院子里做针线活,手不停,嘴也没歇着,院子里全是她们叽叽咕咕格格吃吃的声响,免不了道东家长说西家短。
小镇位于老林的中央,小镇上仅有一条东西约长几百米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街。街两边住着老林的“上等人”,乡里人称他们为“街上人”。一、四、七日逢集,山民们便穿戴一新,一大早从四面八方的山坳里走出来,急急地涌向小街。人声鼎沸,似乎会掀掉木板房上的青灰瓦片,小街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小镇是老林人朝圣的“耶路撒冷”,他们大都通过小镇来了解社会,反观山外的世界。赶一次集,人山人海,你挤我,我搡你,有人喊“我的鞋掉了”,有人骂“哪个龟儿子不看路,尽踩老子的脚”,有人气喘吁吁地抱怨又似自言自语“这是啥子街嘛,挤死人了”。骂归骂,挤还得挤,逢集还得来。没了这小镇,没了这挤死人的小街,他们的生活就像少了些什么,日子似乎不好打发,活着似乎也没了个盼头。他们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老林,在他们心中,镇上就好比北京好比天安门。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家的女儿能嫁到镇上去,也做一回“街上人”。他们的思想意识很传统,识字不多,但很守礼节。
镇上有中学,村里有小学。小学校里大都是民办教师,既教书,又种责任田,老林人称他们为“端半边碗的教书匠”。他们文化水平不高,顶多也就高中毕业,多是本地落榜的“秀才”。偶尔也会分来一个科班出身的,待不了一年半载都是要飞的。老林人对那些端“铁饭碗”的老师有成见,知道他们是留不住的“凤凰”,所以对“半边碗”们尤为敬重。他们也送孩子上学,女孩子不管多优秀,一般只读完小学就打住了,按他们的说法,“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送男孩子读书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种聪明得不学都会的“双脑瓜”,只要争气想读,无论如何都是要送的,“读到哪,送到哪,拆屋卖地也送”———这样的“文曲星”隔几年也会冒出一两个。孩子考上了学,不单是父母脸上增光,连族人也扬眉吐气。这个考上学的人,就成了老林人经久不息的话题。“他家的祖坟葬得好,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太阳落山也从坟头过。”老林人如是说。
前些年,青年男女自己搞对象的事好像没听说过。订“娃娃亲”的虽不多,但过了二十不结婚,就属困难户了。有专门从事“红娘”这一行当的人(老林人仍称她们为媒婆),她们都生得伶齿俐嘴,有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的本领。女孩子嫁过去,头几年不挨婆婆骂丈夫打的不多,两三年一过,养下了男孩,也就不打不骂了。大姑娘若在娘家生了“私娃”,那是丢了祖宗八代的人。别说旁人容忍不得,单是族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她淹死。至于私奔了的,或被人贩子拐卖了的女子,一辈子也别想回老林,敢,回来就别想用两条腿走路。
近些年,外出打工成了老林的时尚。先是小伙子们走出去了,一回来就阔气得不行。老林人穷了一代又一代,他们想发财,于是几乎所有的小伙子都跑了出去。偶尔有几个五十大几的老汉,也按捺不住金钱的诱惑,跑了出去。他们在外卖苦力,挣的是血汗钱,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常受人欺侮。绝大多数人挣不了很多钱,倒是见了大世面。他们间或也会想一些“这世界不公平”的问题,但只是想一想,想过之后该咋办还咋办。外面再好,不是自己的家;老林虽穷,却怎么也撇不下,都会回来的。
老林人前些年点油灯照明,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偶尔看一场猴戏,或者村里放一场露天电影,那就是最好的文化娱乐了。贾平凹在《秦腔》一文中写过那种看戏的场面,这儿看戏看电影的场景也大抵如此。
现在有了电,老林人也看上了电视。
他们对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特感兴趣,田间地头,常互相提醒,“今晚放第几集哟。”他们不满意的是老停电。由于地僻,接收效果不好,但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见个人影就行,雪花大点没关系,可千万别不给电,连续剧可不等人。
而今,村里差不多的成年男女都打工去了,地里的庄稼由妇女或上了年岁的人耕种,有的还丢了荒,收成不如往昔,但日子反倒过得宽裕了。
老林人大都挺满足,希望年月就永远这么个样。(作者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