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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人物的八种死法



孙绍振教授在北京大学人文学苑做《鲁迅笔下八种死法》的讲座本报记者方蕾/摄


  西方文学理论有一种说法: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爱和死亡才是永恒。从《阿Q正传》到《药》、从《孔乙己》到《祝福》,鲁迅没有提笔着墨于爱情,却为每一篇文章都安排了一次死亡。这一次,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孙绍振为我们总结了鲁迅笔下的八种死亡。
第一种:阿Q之死:以一种喜剧的方式写小人物的荒谬死亡。(《阿Q正传》)第二种:夏瑜之死:鲁迅笔下难有英雄的死亡。(《药》)第三种:祥林嫂之死:一种完全悲剧的死亡,悲剧到让你喘不过气来,悲剧到让你绝望的死亡。(《祝福》)第四种:魏连殳之死:冷峻的死亡。(《孤独者》)第五种:子君之死:鲁迅笔下仅有的涉及到爱情的悲剧性死亡。(《伤逝》)第六种:孔乙己之死:一种既没有喜剧性,也没有悲剧性,只有平淡叙述的死亡。(《孔乙己》)第七种:眉间尺之死:鲁迅笔下难得的带有黑色幽默的英雄的死亡。(《铸剑》)第八种:陈士成之死:一种写得不太成功的带有探索性的死亡。(《白光》)
鲁迅生活的时代,是不缺作家的。冰心的诗,朱自清的散文,徐志摩书写浪漫,张爱玲携笔小资,张资平则主攻三角恋。鲁迅是不喜欢写爱情的,他55年来只写过一篇爱情小说。“虽然鲁迅写爱情很平庸,但是写死亡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孙教授对我们说。
  不论是阿Q的死亡、祥林嫂的死亡、孔乙己的死亡、魏连殳的死亡、英雄夏瑜的死亡、子君的死亡、《铸剑》里眉间尺的死亡还是《白光》里陈士成的死亡,这八种死亡每一种都不同,都让孙绍振印象深刻。但是却有两种死亡令他最为赞赏———祥林嫂的死亡和孔乙己的死亡。礼教的三重矛盾:祥林嫂之死“在这八种死亡中,我认为写的最成功,最伟大,最艺术的是祥林嫂的死亡。”孙教授说。
  祥林嫂是小说《祝福》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受尽封建礼教压榨的穷苦农家妇女。祥林嫂的第一个丈夫死后,婆婆想要把她再嫁。她被逼出逃,在鲁四老爷家寻得一份活干。
  “她反满足,渐渐地有了笑影,人也白胖了”。然而她很快被婆婆家抢走,卖到贺家成亲。两年后,贺老六感染风寒死去,儿子阿毛也被狼叼走。没了依靠的祥林嫂被赶出贺家,无奈下重回鲁四老爷家求工。鲁四老爷虽雇了祥林嫂,却“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她遇到了“好心人”柳妈,柳妈对他说一个女人再嫁是有罪的,只有去庙里捐门槛赎罪,不然到了“阴间”还要受苦。她千辛万苦积钱捐了门槛后,依然摆脱不了人们的歧视,鲁四奶奶也不让她端福礼。最后,她沿街乞讨,在除夕的鞭炮声中,惨死在街头。
  五四时期写婚姻妇女题材的作品中,描写的大多是寡妇要改嫁而受到封建礼教的阻碍。但在孙绍振看来,如果鲁迅也是这样写,那只能说明封建礼教的夫权思想(女人属于男人,死了也是未亡人,只可守节不能改嫁)的荒谬。
  但鲁迅偏不这样写,祥林嫂想守节,却被一种强制力强迫改嫁。这就能说明在夫权之外还有一种权利可以超越夫权,婆婆有权决定让她改嫁,这就是族权。
  “这里显示出封建礼教的一种矛盾,寡妇按照夫权要守节,按照族权要改嫁。祥林嫂在这种封建礼教的野蛮荒谬中被强迫改嫁。”但是这样还不够,封建礼教对她的迫害还在继续。本来改嫁后生活尚可的祥林嫂并不能安稳。
  文中她先后丧夫丧子,鲁迅这样安排的目的就在于把她逼回鲁镇。说到此处孙教授着重强调了一句话“大家还叫她祥林嫂”。
  说到这里他很激动“这句话简简单单,似乎一笔带过,细细读来,这个称呼毫无道理。说明大家的思想是多么的僵化,人们只能承认第一个丈夫,按照第一个丈夫的名字去称呼这个女人。”
  祥林嫂被逼回到鲁镇后,柳妈对祥林嫂说:“再一强,索性撞死好了,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孙绍振认为这样荒诞的话正是说明了神权的不合理。
  于是,由于封建礼教的夫权、族权、神权的种种不合理最终导致了祥林嫂的死亡。讲到这里孙绍振教授突然挥舞手臂、提高嗓音说“这就说明夫权不合理,族权不合理,神权也不合理,阳间不讲理,阴间也不讲理,这样写已经深刻表明了封建礼教的荒谬。”
  但这仅仅是最肤浅的第一层,他继续道:“问题在于这样的观念存在于鲁镇的所有人当中,这种封建礼教的荒谬野蛮,不但鲁四老爷,鲁四奶奶所谓统治阶级对自己的思想非常顽固地坚持,就是柳妈这样关心她的人也是非常执着地相信。鲁镇上的所有人,起初还对她感兴趣,但听听她关于阿毛的故事的人,后来都对她报以冷漠、讽刺、调侃、歧视。这个都还是其他的小说可以写到的。”
  “唯一”他顿了顿,立即提高音量说道:“鲁迅写得特殊的———祥林嫂自己也相信,也认同这种封建迷信。”
  鲁迅的深刻就在于能揭示一个人在这种封建礼教中自我摧残,自我折磨,中毒这么深,毫无感觉。“这就表明了鲁迅对中国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全在这里。”孙教授说。
  而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发生时间在年关,叙述者只是一个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我”。祥林嫂的死是没有凶手的,她被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个对再嫁寡妇的成见杀死了。一个生命消逝了,而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在欢乐的气氛中接受无限的祝福。唯有“我”感到有良心上的责任,但是“我”也只是“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
  孙绍振点出,《祝福》最后的文字写出了鲁迅的绝望,他一辈子在和绝望斗争,没有人呐喊,喊的人也觉得我还是沉默吧。这是非常沉重的,是一种绝望的悲痛。无悲无喜:孔乙己之死当年《呐喊》刚出版,鲁迅的学生曾经问鲁迅自己认为写的最成功的小说是哪一篇,鲁迅回答是《孔乙己》。
  这个回答似乎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狂人日记》《阿Q正传》的名声远大过一共才2800字的《孔乙己》。但鲁迅自己说:“《孔乙己》能于寥寥数语之中,将社会对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作风”。对此孙绍振教授很认同,而且认为《孔乙己》才是真正的小说,没有杂文的色彩。写的很精彩而且比《祥林嫂》更加精炼。
  首先引起孙教授注意的是它的叙述者,“我”是一个酒馆小店员。这个安排很精巧,一来以小店员的口吻叙述可以简练。二来,对于“我”这样一个觉得百无聊赖的小店员来说,只有孔乙己在酒馆的时候可以笑一笑。这个贯穿文章始终的笑意味深长。
  文章以小店员的视角写了三个场面,三个场面中孔乙己出现了两次,而在每个场面中都出现了人们的笑。孔乙己偷书被打,人们笑他。孔乙己偷书偷到举人家里被打断了腿,人们又笑他。最后一次孔乙己被笑话的时候不再争辩,只说“不要取笑”,甚至几近哀求的解释腿短原因“跌断,跌,跌……”孔乙己要面子,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穿长衫来喝酒的人,人家笑他偷书,他不承认,说“窃书不算偷”。又自顾自地:“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孔乙己和笑他的人的矛盾,表现在他想要守住自己的精神底线而被人一次一次挑战。
  孙教授归纳说:“《孔乙己》的主题在于表现中国人对于一个失败的、沦落的人的精神摧残,不在于外力的打击,而在于深入他的精神,去剥夺他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而更为残酷和深刻的是:笑孔乙己的人对他没有很大恶意。“笑中还包含知其理缺,予以原谅的意味。但周围人对他的无情摧残正表现了他们精神空虚、冷漠和麻木。”最后孔乙己死了,酒店的掌柜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头都没有抬一下,继续算他的账。
  “对于这样一个曾经为酒馆带来欢乐的熟客,对于他的死无动于衷。这就是中国的人心之冷漠!”他补充说:“孔乙己从开头到最后在维护自己最后的自尊,哪怕是无效的维护、抵抗,也要挣扎一番,但无恶意的人们偏偏要反复的打击他残余的自尊,这很恶毒,但又是没有明显的主观恶意。貌似友好的笑中包含着残忍,这种场景现在都很少有人描写的出来。或许,鲁迅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一篇,是因为它讽刺不明显,又非常从容,非常有大家风度,让你感觉到含义那么深刻。而表面上又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不像《狂人日记》那么局促。所以我认为这种死亡也是描写的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