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回到宿舍，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一边吃饭一边上网看东西。偶然看到一个民俗课的视频。屏幕里，那位年逾半百的带有微沙嗓音的女老师对着一班年轻的面孔，以一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说着一句耳熟能详的话，“一个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过一次鬼门关。”
　　一个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过一次鬼门关。
　　这句话在我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女性”这一自我意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过，并且留下一些表面上可怕实际上却含糊不清的印象。“鬼门关”是什么？作为小孩的我还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真正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对“生孩子”这一似乎是不可违逆的女人的命运，我所知道的只有“很疼”，以及“搞不好会死掉”。这样单纯的、几乎是天真的模糊印象，直到今天才终于破碎，连带着我的一部分执念，还有一部分梦一样的憧憬。
　　她的话音未落，教室里便是一阵小小的骚动，有羞窘，有窃笑，也有不以为然。我想，若是我在现场，我应该属于不以为然的那部分，因为，我想对那个事实，我已经足够了解了。妈妈是妇产科的护士长，从小便常听妈妈说生孩子的过程。那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可怕的疼痛，虽然可怕，但经历了之后就会作为女人而变得完整。因此，在拥有了这样清晰的认知和信念之后，这句话对我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然而，接下来这位女老师说的一番话，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在生完孩子之后，总要打电话向亲戚朋友们报告，‘母子平安’。同学们，为什么是‘母子平安’啊，因为生产的这个过程对女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故，会送命的。”
　　“从你们的妈妈，奶奶，姥姥一怀上孩子开始，她们的盆骨就开始扩大，因为如果不扩大，又怎么能容纳一个日渐长大的婴儿呢？而在孩子生下来的那一瞬间，女人的整个身体都发生了变化。她的盆骨分开了，她全身的关节，脚关节、手关节，肩关节、肘关节，甚至包括牙齿，全部都松开了。”
　　“同学们，你们知道女人为什么生完孩子之后要坐月子吗？因为女人要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的身体重新养好。”
　　“坐月子的时候，就是女人全身的关节慢慢愈合，身体慢慢恢复的时候。如果调养得好，女人的身体就会很健康，连以前会有的关节炎啊这样的毛病都能调理好。在这个时候一旦受寒了，受累了，除非再生一次孩子，再坐一次月子来调养，否则，她的身体一辈子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为什么有些你们的妈妈，奶奶，姥姥过早地衰老了，腰也直不起来了，关节这里疼那里疼啊，你去问问她们，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坐月子的时候受了寒。”
　　……那位女老师是地道的北方人，说着一口再标准不过的带京味儿的普通话。她略显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地钻进我的耳朵里，一下一下狠狠地撞在我的心上。
　　在听到有关全身的关节都会松动，连牙齿和头骨都会松开的地方时，我全身都感觉到无法抑制的颤栗。
　　我的第一反应是，妈妈这样生下了我，承受了这一切生下了我，我已经无法报答她了。
　　那一瞬间，眼泪都要掉出来。
　　那些从小到大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做了错事时，妈妈生气，伤心，失望的样子；取得成功时，妈妈站在人群中冲我点头微笑的样子；感到挫败委屈时，妈妈永远温暖的怀抱。想起妈妈欣慰的微笑，妈妈耐心的安慰，妈妈皱起的眉头，妈妈流下的眼泪，妈妈抿紧的嘴角，还有妈妈时常疼痛的腰，背，还有肩……初高中时，家离学校挺远，我每天出门很早，妈妈每天早上都是比我早起一个小时为我准备早餐，整整6年，从未间断过。我总是只顾及自己早起没睡够的烦躁情绪，有时还故意借口早餐不合胃口对妈妈发泄自己的情绪。那时的自己，怎么从没想过，妈妈起得比我还早啊！现在想来，妈妈的手艺，其实真的无可挑剔……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打电话回家了，QQ也很久没上线了，急忙登陆QQ，刚上线，“家”的分组里，妈妈的头像便开始闪动，点开，看到30多条消息……一个月来，一天一条：有天气预报，提醒我要多穿衣服；有总结好的每天的重大新闻，因为担心我太忙没有时间看新闻；有别人想跟我说的话，怕我想家的时候感到孤独……却，唯独对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那瞬间，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流下来……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只为我着想的妈妈……手指飞速地敲打键盘，“妈，我想你……”
　　很快有了回复，妈妈发送了视频请求。接受，然后等待画面的出现。
　　视频里，妈妈的脸离我这样近……换了新的发型，虽然又多了几条皱纹，但看起来，仍然年轻。
　　我开心地笑起来，敲下一行字，“妈妈，谢谢你还年轻。”
　　然后看到视频那端的妈妈微笑起来，我想，妈妈听懂我的想法。
　　妈妈，女儿在努力长大，努力创造自己的未来，我希望，在我有足够的能力回报您的生育之恩时，您仍然这样年轻。请您一定要保持年轻，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尽可能多地爱您、报答您……妈妈，谢谢你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