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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时间在叙事中复得


  那“永远吃,永不腻,把一切吞噬,把一切毁弃,直到最后把世界吃掉”的东西是什么?斯威夫特说,这就是时间。时间像一条无情的河流,永不间断地把现在抛往过去,将未来迎接于当下。人,这个万物之灵长的上帝选民,在获得时间意识而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同时,顿感生命中时间之剑的锋利无比。司芬克斯女神的追问: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下午三条腿。说的其实正是人类的时间意识或时间中的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中国古代哲人对时间的思考;“一切皆变,无物常往。”这是希腊智者对时间的感叹;“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这是中世纪神学家向时间发出的疑问。
  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夏多布里昂因其自传回忆录《墓畔回忆录》而名噪一时。《墓畔回忆录》的视角与常见的回忆录不同,作者不是在临近老年时再回首往事叙述人生,而是从四十多岁起,就开始了他的为自己建立文学纪念碑的工作。历时四十年直至走入墓中前的墓畔时分。是什么因素,真正触动了夏多布里昂之创作冲动?我认为最为重要的因素是那充盈于夏多布里昂心中的时间意识,这才是夏多布里昂创作之始源,也就是《墓中回忆录》乃至所有自传回忆录意义之所在。夏多布里昂说:“我挣扎着反抗时间”,那么如何反抗这缄默不语、永不静止的东西呢?如何从这个世纪的吞噬者手中夺回自我呢?这便是自传叙事的强大作用。夏多布里昂发现回忆叙事本身可以通过对时间的重新梳理与定型把时间留住。于是,夏多布里昂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向死而生的时间观,即在叙事中始终从死的预示角度来推动他的逝去岁月的复得程序。在构建自我人生的追忆中,夏多布里昂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体验到时间的流逝。但是,当现在眼前的一只斑鸫的啁啾打断他的思绪时,这种神奇的声音立刻让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消失了。“昨天傍晚,我独自散步;天空宛如秋日,寒冷的风一阵阵吹过。在一片密林的缺口处,我停下观望太阳:它钻进云里,正在阿吕依塔的上方,两百年前,住在塔里的加布里埃尔(法王亨利四世的宠妃,译者注)望着日落。亨利和加布里埃尔如今安在?待到这些‘回忆录’公诸于世,我亦如是矣……我已经在多少个地方开始写了?而我会在哪个地方结束呢?我还会在树林边漫步多久呢?”在这里,夏多布里昂把过去、现在、未来融为一体。当下的一声鸫鸟的鸣声,会立刻把过去送到现在,而从未来(墓畔)描写生命的历程,又把未来引到过去。这一切都是对时间的追忆和复得。法国学者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特点,“惊讶的第一刻一过去,自然而然就产生难以解释的快感,这种情感渗入了叙述者全身:由于这只斑鸫,岁月消失了。‘我’在整体中重现。一个人的整体不仅涉及过去和现在,而且由于‘时间’的模糊作用,灵活地包括永恒。”是的,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时间意识,让我们从消逝的岁月中,复得了自我,也就复得了时间。我们认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在时间的复得的主题上正是受此回忆录启发并进行了深入的开拓。为了追索那已成过去的时间,普鲁斯特发现了他的“情感记忆”法。他从茶水泡“玛德莱娜小甜饼”的感觉中,发现自己与那些已经逝去的时间再度相遇,自我重又复得而复活。这里是与夏多布里昂的“鸫鸟之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莎士比亚在《约翰王》中说:“时间老头啊,你这钟表匠,你这秃顶的掘墓人。你真能随心所欲地摆弄一切吗?”是的,在物理的时间中,任何东西终将会被时间征服,但是,在心理的时间里,随心所欲的不是时间而是记忆。时间是可以通过记忆而复得的,这正是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文本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