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大教堂是苏联解体后教堂重建热的典型代表。然而，教堂重建并不等于信仰回归。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近代以来，俄罗斯社会始终处于革命与重建、变迁与延续的不断摆动之中。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经历了新一轮的变革，“海外民族志”的俄罗斯研究以独特的视角对社会转型过程的独特逻辑和微妙运行进行解析。
　　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马强的博士论文就选为对俄罗斯的田野调查，也是“海外民族志”俄罗斯内容的重要部分。他想为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俄罗斯小村庄的故事。
最俄罗斯的地方
一谈到俄罗斯，很多研究俄罗斯的人都会引用邱特切夫的一句诗来说明这个国家：理性无法理解俄罗斯，用尺子无法衡量，俄罗斯具有独特的气质，对它，只能信仰。比尔加耶夫曾经引用过这首诗，来形容俄罗斯的民族性、国民性，而马强用这首诗来表述我们原来所熟悉的俄罗斯。他关注的是整个俄罗斯的社会的变迁与重建，特别是苏联解体以后的俄罗斯的变迁与重建。“在改革开放以后，俄罗斯在很大意义上是作为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经验的反例，”马强说，“无论从我们政府的官方的文件中还是从我们的媒体中，俄罗斯的变革往往是被冠以‘颠覆’、‘崩溃’等等一些字眼，用他们的失败案例，来证明我们的改革是成功的。”马强认为现在的人们对俄罗斯存在许多误读。
　　马强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去俄罗斯之前，导师跟他的一次谈话：“我的导师说我们过去误读了俄罗斯，总是认为他们是一个邪恶的国家，是一个很黑暗的世界，但是一个由正常组成的社会，它也是有正常的社会环节的，所以说我去了俄罗斯是一个发现美的历程。”
　　据马强回忆，莫斯科的特里基亚科夫画廊里，一幅《十字路口的勇士》令他记忆犹新。这幅画取材于俄罗斯勇士歌中的故事：一个正在回家的勇士，走到了一个草原上的十字路口。勇士面前有一块石头，上面写着魔鬼给他的几句箴言：向左走你将得到你的财富，向右走你将得到你的妻子，向前走将是死路一条，勇士最后的选择是往前走。马强说这个故事俄罗斯人是引以为傲的。
　　马强告诉大家俄罗斯的民族思想———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始终在博弈，而且他们始终既不是西方又不是东方，所以说俄罗斯这个国家民族的特性让他非常着迷。后来马强做的论文的核心概念“俄罗斯心灵”，就是受到这幅画的启发。
俄罗斯心灵
在做研究时，马强计划先找到一个最有俄罗斯风格的地方。他开始的时候去了莫斯科，但他发现那是一个国际大都市，都是他最熟悉的东西。“后来很多俄罗斯人跟我说他们不喜欢莫斯科，因为莫斯科已经不是俄罗斯了。”
　　马强说，“当时我很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他们告诉我说他们现在所理解的俄罗斯风格是那种田园宁静式、乡村式的生活，那里才能看到俄罗斯人最纯朴最原始的生活方式，那里人的性格、社会关系才是最俄罗斯的。”当时马强就一门心思想找到这样一个最俄罗斯的地方，最后他通过当地一个大学的老师，来到了黑土区附近的一个村庄。
　　这个小村庄靠近乌克兰，那里的人是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的混血，长得非常漂亮。村庄里一块一块的都是农田，一望无际。附近有条河，河的另一岸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在马强看来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俄罗斯小村庄，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
　　马强的经验证明田野观察一定要使自己成为当地人的一部分。田野观察往往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在海外做调查，很多地方作为一个外国人是看不到的。马强讲到他在移民局办理手续的过程“几经波折终于办好手续后，区移民局局长问我，你是不是间谍。”马强笑着说。有很多地方马强是不能进入的。虽然这是个遗憾，但是从田野调查的观察中他也看到了这个社会哪些是开放的，哪些是封闭的。“可能对俄罗斯来说封闭的地方相对更多，尤其是这种面对外国人时的心态，这都是有意义的。在我以后思考俄罗斯心灵的时候，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马强说深入访谈也是需要有情境的，他一般都是帮人家干点活，然后拉拉家常。“深入访谈还会遇到许多其他情况。有好多人不一定对你说实话，他可能说的和做的不一样，你需要向不同的人不停地求证这一话题。”马强为了进行调查，还与房东一起做过一些“不但违背伦理，并且对我自身也有危险的事情”，比如去偷石头和甜菜。这些事也让马强了解当地人关于偷的概念和界定。
　　当地人有时会跟马强谈道德的问题和价值观的问题，总会蹦出一个词就是“俄罗斯心灵”。俄罗斯很多哲学家都在探讨什么是俄罗斯心灵。马强在他的论文里是这样界定俄罗斯心灵的，俄罗斯心灵是在俄罗斯民众逐步积淀并内化了的某些情感和价值诉求的共识，它是被社会行动的主体包括国家的权力包括知识分子，包括普通民众不断复议和建构的一个概念，它是一种良心和道德的合体。再更高一个层次，它可能是从价值观和世界观来说的。
　　马强所在的这个村庄是在18世纪的时候形成的。18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村子建立了他们的第一个木教堂。
变革与重建
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集体化运动过程中，这个村庄发生了变化。集体化之前，这个村庄过的是一种村社式的生活，有一种集体经营土地的模式。村庄里的长老可以裁决大部分的事情，一般是采用联合家庭的形式生存。而且东正教是俄国农民的精神生活的源泉，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虔诚的东正教信徒，教堂是他们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那时候的人们，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面包，生活十分艰苦。
　　马强说集体化运动在当地人心里，尤其是经历过运动的老人心里，是记忆深刻的。当时十月革命以后并没有马上进行土地的集体化。共产党在当地进行了很多扫盲运动，并建立国营农场，在当地还是颇受欢迎的。到了20年代末的时候，强制实行的集体化运动引起了当地人的不满，民兵还曾镇压过当地富农的反抗。还有一个事件就是集体化运动中当地神圣的教堂被拆除。
　　六七十年代是集体农庄的一个辉煌的时代，农业开始产业化现代化，人们认为当时的社会非常稳定，物价平稳，还能有很好的疗养机会。这种生活上的稳定性和确定性让他们感觉到很温暖，而且苏联建立了完善的医疗制度，教育也是不花钱的，他们退休后有丰厚的退休金足够支撑生活。
　　“这些在集体农庄时代生活过的人都喜欢回忆过去，他们会觉得非常温暖。”马强肯定地说，“实际上在集体农庄时代，不仅是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转变，他们的价值观也从原来的东正教信仰转变为所谓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当时的俄罗斯心灵就被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扬弃了。”
　　马强还谈到了宗教的方面，他告诉大家虽然当时许多教堂都被捣毁了，但是许多人仍然秘密地进行东正教的仪式，集体农庄的某些规定也暗合了东正教的一些规定。马强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社会主义倡导的理念和俄罗斯心灵有着偶合之处。
　　集体农庄末期偷盗行为十分普遍。到了上世纪90年代，集体农庄逐渐就消失了。集体解散后就开始迅速私有化。当地人都很愤恨因为资产被很多有权力的人分走了，两极分化就在当地产生了。
　　私有化后更多的村民都是为了自己。他们把自己的房子盖得高高的，围墙建得高高的，很少与别人交往。他们自己的工作就是为了自己，往往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小的生产单位，或出去打工，或成为农场主，或成为农场主雇佣的拖拉机手，而这种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转变也带来了道德的危机。
　　过去集体农庄有书记，酗酒什么的有人管。集体农庄消失后，当地酗酒变得非常严重。道德危机不仅限于此，有的人无所事事，还有人吸毒，女人的贞操观念也没有了，做起了皮肉生意而没有羞耻感。离婚率变得非常高，离婚后男人酗酒，女人变得非常痛苦，村子面临很大的生活危机和道德危机。
俄罗斯心灵的回归当地在苏联解体以后面临着生产生活上的危机，信仰的危机，道德的真空。很多人就开始想象需要这种俄罗斯心灵的回归，认为一个有道德有秩序的生活是他们渴望的。苏联时代的那一种确定性和稳定性的生活是他们对生活的期许。所以他们认为这种共同的价值观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认为俄罗斯心灵的回归对他们非常重要，所以逐渐开始了这种俄罗斯心灵的重建。
　　村庄里俄罗斯东正教堂的重建，在当地人看来是标志着俄罗斯精神的一种回归。这个东正教堂的重建时有一个契机，即现在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堂恢复与重建是一个热潮，最著名的就是救世主大教堂。
　　“国家对此支持，让它成为一种价值观的话，教堂就会成为一种文化符号”，马强如是说，“苏联解体大家有了重建教堂的愿望之后，全村人筹钱把教堂重新建立了起来。虽然东正教堂是俄罗斯心灵回归的一个写照，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马强认为教堂的重建不代表信仰的重建。经过了苏联时代的无神论教育，虽然俄罗斯心灵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存在，但是现在俄罗斯人这种虔诚性已经不及十月革命以前了。教堂的重建不等于信仰的回归。此时的东正教已经不是过去那种给大家灵魂精神慰藉的信仰了，而是一种公民宗教，它有了教化功能，为政治提供了很多统治合法性。
　　“你是教徒会享有很多福利，可是如果你不是东正教徒，你在当地社区很难生存。”马强有感而发，“宗教在当地的认同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东正教是俄罗斯文化之源，是俄罗斯心灵之源。东正教已经深深嵌入在黑土区的社会生活中，民众的生活习惯、风俗、性格特征都与东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东正教仍是构建国家认同的文化资源。正是有了东正教，俄罗斯心灵才能在代谢中不断的融合和成长。
　　俄罗斯始终是中国最具对比性的他者，马强基于俄罗斯经验的民族志研究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宏大变迁也具有借鉴意义和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