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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无屈弯———悼念郭健卫老师

  郭健卫走了,在我母亲葬礼的第二天。那时候我在太行山上,郭老师在山下的榆次。那前后我两次路过榆次,却没有想到要去看他,因为我重孝在身,心情抑郁,我不想与任何一个朋友或老师见面,尽管在榆次的朋友老师很多,他们给予我的安慰也会很多。可是,无论怎样我都不曾料到,正是在我最悲痛的日子里,郭老师悄悄地永别了这个世界,像他一向的性格,不张扬,无声息。
  郭老师是我的师长,却不是一般的在教室里给我上过课的那种师长。我从太行山考到晋中师专后,在那里见到的第一个左权籍的老师是宋为霖,大师级的人物,可惜年龄悬殊大,我并未珍惜与他的交往。是代现代汉语课的王希哲老师带我去的宋为霖的卧室,一个驼背的老头。他代我们书法课,下雨了,照常来上课,不打伞而是戴了一顶村里人用的那种大的草帽,榆社的同学李旭清调侃:“左权大爷来了!”
  左权大爷认为我这个左权小子的字还不坏。但像他这样一个国学底子好的老人,称呼先生是尊重,称呼“大爷”就是觉得他太土气,不文雅。2007年我回母校任教,与郭健卫老师聊起这个已经过世多年的宋为霖,郭老师说:“宋先生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在东北的一所大学做过教授,在国民党的部队里任过职。他在训诂学上的造诣很深。可惜解放后一直流离,住监狱,最后竟然回太行山老家做了个农民。当时重视人才的王余亮校长把他从左权乡下请到师专中文系当老师,可时间不长,王下台了,新来的校长没有主动拜访宋,宋觉得自己在这个学校不受重视了,一气之下就告老还乡了。可能乡下的儿媳妇脾气不好,他回乡不久也就抑郁而死。”
  其实,新校长拜访与否,大抵不影响一个学者做学问。但是,宋大爷就为这点小事离开了高校。郭健卫老师对宋的做法表示了理解,他说“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性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郭老师已经像是在说他自己了。
  郭健卫老师是我在师专上学后调来的,却成了我认识的第二个也是关系最好的一个左权籍的老师。那时我已经在师专宣传部帮助编校刊了,而新来的郭老师正好进了宣传部,虽然他不教书,但因为是老乡,彼此便熟悉了起来。
  1987年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岁月。本来有可能留校的我,因为体育成绩不及格,甚至成为全校两个不能拿到毕业证的学生中的一个。其实,比我体育成绩差的也有,但是体育老师的理由是我不上体育课。还有,不上课其实也是无所谓的,关键是我在报纸上宣传了体育老师的对立面。没有办法,只好在别的同学都已经奔赴工作岗位以后,我住在学校等下个学期补上体育课。记得清晰的是,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回了太行山,一个人在学校,什么东西都没有。郭老师不仅常常喊我吃饭,还抱了一卷被子给我。
  听说郭老师去世的消息,我马上打了电话给一样是老乡的他的妻子,说了很多的话。放下电话,就开始翻检旧信,在找到的三封信里,郭老师和我交流的只有一个主题,他时刻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太行山里的我怎样才能再到更大的环境中发展。
  他的第一封信写于我离开师专半年后,时间是1988年1月12日。他在信中说:
  一别已近半年,未曾给你写信,实在抱歉……
  桐峪中学,地处交通要道,还算方便。至于工作,对你没有丝毫压力,抽时多写点东西,学报、校刊大门为你敞开着。
  你走后学校变化不大,编辑部人员还未配上,据说很快就要定编制,学报和校刊编辑部尚需增加人。你有意回来的话可积极活动一下,我在这里也可为你游说。你是否先给王志华老师写一信,谈一下你的想法,探探他的口气,我可从中周旋。
  我接到这封信又过了半年,就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了。这期间路过榆次,应该和郭老师有过见面的机会。但是,转眼两年时间过去,到了1990年我便又需要为新的去向而考虑。那年5月10日,郭老师写给我的信依旧是为我的前途思谋:
  看到你的来信,很是高兴。
  关于进修结业后的去向,如能到太行师范,倒是比较理想的去处。
  王志华今年三月份来我家时,又问讯你的情况,他说:山大师院拟创办一种刊物,正在物色人,他把你作为一个理想的人选。当时我想给你写信,却不知你的具体地址。你接信后,立即与王志华联系,以尽快办理调动的审批事宜。
  可是我进修结业后,太原没有去成,回到太行山,在县城的师范也没有进去的门路。教育局的领导大抵有把我留在城里别的中学的意思,但是我在进修期间出版了《入世初尘》,在桐峪中学便得罪了几个同事,包括校长。我觉得自己没有伤害他们的企图,就主动提出继续回桐峪中学教书。那时的理论是“哪里跌倒哪里起”,于是就真的又回桐峪中学教起了书。刚上班,师专就通知我可以回校刊上班。但是左权不放行。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就在榆次和左权之间的山路上,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奔走。
  郭老师的第三封信就是说的这时的情况,写信的时间是1990年12月22日。他说:
  听说你上周回来师专一趟,遗憾的是我不在家未能和你面谈。关于你的工作,桐中非长久之地,总得离开才是。至于去向,只要左权高抬贵手放行,太行师范、晋中师专都是去处。
  我从平定回来后,把你的情况向领导作了详细介绍,看来是较同意的。人事处给左权教育局发去借调函已廿余天,至今不见反映,看来有问题。为此,我又专程去太原王志华处征求他的意见,他的意见是:你到山大师院目前尚有困难,主要是从山老区调教师进太原阻力实在太大了,他主张你先到师专,以后再往太原调就好办多了。他已把有关你的一些作品剪贴和一本进修证交我,并给左权教育局局长写了一封信,我拟抽时间专门回去一趟面见一下这位“老师王”,就你调动的事通融一下。不巧的是我正在治病,一下难以返乡。最近身体常感不适,经医院查诊,是糖尿病,病情来得急,问题大,需静心治疗,也可能住院,对此我心急如焚。我如果元旦回不去,你能否来师专一趟,进一步商讨一下你调动的事,以促尽早成功。
  为这个调动的事情跑了一年,最终还是黄了。郭老师信中多次提到的王志华老师,对我关怀最多,可惜在我“逃离”太行后,突然过世,郭老师去送了他,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一次路过太原,我去看望了王老师的遗孀,表达了我对于王的敬意。
  没有想到的是,郭老师也走得这样的早。在榆次旧地,还有谁会像他们两个一样关心我的成长?
  在调动无门的情况下,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1995年,埋葬了父亲,我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太行,
  不久,抛下只有半岁的女儿,一个人背着一卷铺盖,北
  上,北上……
  我的这个举动的前因后果,郭老师是最了解的一
  个,安顿了几年,我们又有了来往。先是王晋波结婚,
  我请郭老师写字,他写了漂亮的红宣纸四条屏,这幅
  字挂在左权王结婚的新房子里,成了小城的一个经
  典。后来,我的朋友李强在昌平盖了一个小院,我请郭
  老师的字,他写来了漂亮的蓝宣纸四条屏《归园田居》
  全文。
  写了这些之后,郭老师自己写了一首《俚句赠红
  庆》,书写好装裱好送了我。诗是这样的:生长太行山,饥谨又风寒。霜雪凌傲骨,硬折无屈弯。翻至八赋岭,学问下平川。报小天地广,入道在师专。学富书五车,却又行路难。苦读三载后,负笈回桐滩。漳水砥剑利,灵泉洗肝胆。京华海天阔,肩囊出旧关。
  诗中夸奖我的话,我不敢当,但是足以表达一个师长对晚辈的期许。尤其是起首“生长太行山,饥谨又风寒。霜雪凌傲骨,硬折无屈弯”几句,简直是在写他自己。在晋中师专的历史上有过几个怪癖的人,宋为霖是一个,郭健卫是一个,但愿有人想起来,我也是一个。
  我们这几个左权人,不会逢迎,踏实做自己喜欢的一点点事情。这些事情不大,受到的关注也少,但是自己乐此不疲。对于宋为霖,是他的国学;对于郭健卫,是他的书法;对于我,便是民歌了。尽管我们的喜好并不得重视,但是我们也不靠我们的爱好去换取什么物质的好处。
  宋为霖在师专就是一个代教,没有任何的名分;郭健卫一直到退休都是一个讲师;我因为一两个知音的帮助在报酬上得到了外聘教授的待遇,但是也终于没有什么名分。上个学期我在学校多次去和郭老师聊天,说到了他只是一个讲师的事情,郭老师说:“不学无术的人也能获得教授的职衔,我去凑那个热闹,也太看得上他们了。我宁愿日子过得平淡些,也不去和他们凑趣。”这就是左权人郭健卫。
  郭老师的书法,我有一段时间觉得很笨,它不是灵秀的那种,每个字都方方正正的,还写在方方正正的格子里。每个字的转折处,都棱角分明,不是剑拔弩张,是敦实朴素而刚正不阿。不灵变,不巧妙,是他的字的问题,但是耐看。尤其是今天,在他人已殁之后,把他的字重新挂出来,久久凝视,仿佛他的灵魂便灌注在他的字上。
  自从认识郭老师之后,我就认识了他的字。有一年的春节,我在乡下,我们对门的村书记家,是郭老师写的春联,我一看就认识。我只是觉得郭老师写春联有些可惜,因为春节过后,春联也没有再保存的办法。在北京南三环,有一座“山西大厦”,我觉得店名那四个字极像郭老师的,但是专门问他,他说不曾写过。
  在太行山乡下或者是榆次,很少看到郭老师的字,因为他自己不宣扬,而很多时候人们更在乎书写者的名气而不是书法本身,于是,一个讲师的字就更没有人在乎了。
  一个呼和浩特的人,在榆次魏榆饭店下榻,看到了饭店里挂着的郭老师的字,便用相机拍了下来。回去后越欣赏越喜欢,就专程跑到榆次,多方打听找到郭本人,用5000块钱买了这幅字。上学期郭老师和我不只一次讲起这个事情,从他的欣喜里,看得出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可能他的字从来没有人给过这样的好价钱。包括我求他的字,他最多要个装裱费,更多的钱,他是不肯收的。
  那天他和我说,他认为好的作品,都没有卖,自己收着。我便希望他编辑一本他的作品集,同时可以搞一个展览。他答应得也比较含糊。倒是我的女儿给他唱了两段昆曲,引发了他极大的兴趣。随即就写了一副对联给我的孩子。晚上孩子再去找他的时候,他拉住孩子给他的孩子唱曲,我女儿回来说,她一唱完,郭老师自己首先兴奋得鼓起掌来,还连连叫好。我不明白一向刚直的郭老师为什么会对如此委婉的昆曲这般喜爱?是不是在他的不屑于与世俗交流的内心深处,有他的不易表达的温柔?
  他的温柔的表达,也投诸在乡土上。他曾花费三年的时间,点注了清代的《辽州志》,为一些文史杂志撰写乡土文人的事迹。他是书法家,同时是一个方志学家。可惜他的成就不为外人所道。
  郭老师在过去为我的前途操心,后来我们一起为乡土的前途操心。我们都有愤慨的时候,但是他的愤慨比我多。记得2004年我受邀请回师专搞讲座的时候,他是主动来听的,表现了他对于我的持续的关心。这次回去上课,尤其是刘改鱼来的那天我特意跑到他家去通知他,结果他还是没有来。是不是他对于乡土文化的建设,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倒是他希望请我的女儿吃饭,让他的孩子们和我交流,他的目光投向更加遥远的未来!
  听说在郭老师过世后,他的案头,放着他最后写好的一幅对联:小楼容我静;大地任人忙。
  他的家人以为这是郭老师隐约感到了自己的归宿。事实是,这是我在太行山的一个朋友新买了房子要我请人写的对联,我以为自己没有和郭老师说,事实上我可能说了,他写好了,放在那里,还在等我去取。我和他也一定说起了王志华老师,于是,在他的案头摆放着的是王志华老师的悼文。我想,他是为我准备的,在他人生的最后健康的几日,他完成了我求他办的事情,并且可能为再次见我,而找出了关于王志华的文章。
  可惜,我却不能再与活着的他见面聊天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啊!下次回榆次,我将在他的坟头,点上一柱香,在烟的袅袅里,我会与他说更多的乡土往事,说我们太行的倔强……文/刘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