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
——况周颐
1655年1月19日,正是深冬之时,刺骨的寒风在京城街巷中肆意穿梭着,然而明珠府里的人们皆是满面喜色。不多时,一声婴孩啼哭响起,一个乳名“冬郎”的男孩出生了。
人们不会想到,小冬郎纳兰性德此后的一生,也都有了冬的样子。冬,雪白纯净,他亦是如此脱俗清雅、至真至纯。冬,寒冷凄柔,他短暂的生命也总萦绕着悲伤愁绪。以至王国维言其“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而今我对其印象便以一“真”字尤为突出。
纳兰性德的词作大致可分写景与抒情两类,而在其写景词中,这一“真”字可见于两点——真实、逼真。
纳兰词中有不少是他随玄烨游历北京西山一带风景时写成。不论是其笔下景物,抑或其由景催生的思绪,皆不曾有过度夸大虚构,皆是有迹可循,有史可稽。其词生动逼真的特色可窥一二。同时,其词“真”与“美”兼备,陈维嵩曾言其词“得南唐二主之遗”。如《望海潮·宝珠洞》中,“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寥寥数笔便勾出一派田野间烟雨朦胧的景致;“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一乱一低,精准独到地描绘出云水之致;且不必提“松门凉月拂衣裳”中一“拂”字如何生动妙绝。又如《梦江南》中的“昏鸦尽”及“急雪乍翻香阁絮”,不愧为《饮水词》开篇,原本一冬日黄昏寻常之景,经纳兰描摹,便极具幽微精感。字字不精美,却字字都精美,使人闭目如临景。
纳兰词“真”并非仅存于写景中,在抒情中更是淋漓尽致——即情真。而此情真亦可见于两点:一为真情实感毫不避忌;二为情真意切、真挚真诚。
纳兰在《蝶恋花·出塞》中写下“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等词句,开篇“河山无定据”便是一记狠招。自古江山便没有定数,何时轮换都未可知,塞外景致广袤壮美,在他眼里却是“满目荒凉”;下片以“幽怨”领起,状若怀古实则伤今,直率表达了不得意之怨。彼时他正随康熙行于五台山,借以抒怀竟也无半分遮掩!此外,纳兰还有一词,《画堂春》写予初恋情人,其“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等句传播甚广。对于纳兰的初恋,学者们有两种说法——一是其府上丫鬟,一是其进宫做了玄烨嫔妃的表妹。浪漫是浪漫,但无论真相是哪一种,在当时皆为禁忌。然《画堂春》中表达的爱意思慕如此坦诚,其真情实感毫不避忌,叫人暗自惊奇。
纳兰词情真于坦率亦真于意切。顾贞观言其词“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长相思》中纳兰道:“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言语简练之至又恳切之至。纵使相隔千百年时光,我都能听见他心碎的声音。无怪乎世人评:清新婉丽独具真情锐感,直指本心。又如其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字句中的割心痛感引起读者强烈共情——那种美好的春日情境只存于回忆中了,而真正的痛却在于“当时只道是寻常”。词浅显,情意却深厚入骨,令人读来不免潸然。人言纳兰“诗缘情而旖旎,人为性情中人”。想也因人真,词才真罢。容若贵族出身,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中举人,年纪轻轻成为玄烨身边一等侍卫,一生富贵通顺,而其交友却“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他写《金缕曲》,“知我者,梁汾耳。”以生活并不得意的顾贞观为一生知己,又毫不犹豫出手营救顾的好友吴兆骞,性情之真由此可见。此外还道:“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于纳兰而言,各类仕途殊荣不过花瓶,他重视的,只是如雪般清洁的精神与自由不羁的灵魂。
“骨骼清高,词如其人”,纳兰于1685年暮春溘然而逝,留下其词家家争唱,而词中真情又几人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