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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

“失火啦!快来救火啊!随着阵阵敲碗击盆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四乡八邻的乡亲们,从各处蜂拥而来。他们拿着脸盆水桶,接力棒似的从附近的水塘里拎着水桶相互传递,浇在着火的草屋上。梅香两手各揽着弟弟妹妹的脑袋,惊恐之余轻轻拍打他们颤抖的双肩,边安慰他们别怕别怕。其实哪有不怕之理,农村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中间只留有一条淌水的半米宽的水沟。七八十年代的房屋,一大半是土垒的墙面草盖的顶。加上多日无雨的干燥天气,很快,着火的阿风家的三间茅屋,在众人的匆忙抢救中还是化为一片火海。梅香家和阿凤家是隔壁邻居。

火势逐渐减弱,有乡亲拎着水桶朝屋内走去,随着一声惊呼,几个胆大的立即跑过去在残垣断壁中,乡邻们看见女邻居阿烧焦的尸体……

梅香的邻居是一对地道农民夫妻,男的村里人都叫他“大山”。梅香怎么也不明白,这个比梅香长一辈、黑不溜秋的皮肤加上一米六几的个头,还有点喽背的男人,怎么就起了个“大山”的名号?跟村前的小山丘比,也比不上一圪。尤其是大山跟人说话时,盯着人看的一双小眼睛,总是瞪得像随时要掉出来一样,人呢。梅香每次看见邻居大山,总会哆嗦一下,想躲开,就被一声呵斥,他妈的,不懂规矩的丫头,不知道请教人啊!可怜的梅香畏畏缩缩站住,低低叫一声“大大”。大山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梅香,走开了。邻居的女主人阿凤长得倒是白净高挑,与她丈夫大山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鹅配癞蛤蟆。他们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呢?梅香听母亲说,阿凤是随她母亲讨饭到本村的,后来大山的父亲看上了就寻思着,家里多添两双筷子两碗饭,把她们母女俩留下,这样,可以省了娶儿媳妇的钱。尽管当时的阿凤死活不同意嫁给大山,但她母亲悲悯的恳求和眼泪还是让她留下来了,家贫,吃不上饭,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法呀!

大山家扯了两尺布,做了条新裤头,算是给新娘的嫁妆,把阿凤给娶回家。婚后几年,阿风的肚子不争气,连着生了三个女娃。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阿凤的日子过得是多么不起头。矮小的男人除了在身体需要发泄时亲近阿凤,其他时间,他们家是没有一刻安宁的。不是打骂声就是嚎啕大哭声,大人哭了孩子嚎,此起彼伏。一开始,梅香母亲忍不住还会去劝架拉架,可往往刚劝平息下来,回到家,隔壁鬼哭狼嚎声又起。久而久之,乡邻们习惯了,路过的,偶尔进去劝说几句。嫌麻烦的,直接装没有听见看见,径直走过。之后,村里人都会看见阿风核桃似的眼睛和脸上的五指印。好事的乡邻会忍不住对大山责备几句,“人家千里迢迢来跟你过日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啊!”闷头干活的大山要么一言不发,要么眼珠子一,吐沫飞溅,“关你吊事!”此后,他家的事,乡邻不再过问。

连着好几个日子了,梅香的母亲没有听见隔壁吵骂声,干活的乡邻们也看见大山脾气出奇的好。有人忍不住问,“遇到啥好事了,咋人都变样了,猪都睡炕了?大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

(二)

寒露到了,稻子黄澄澄的在田里弯着腰等待人们

的收割。都说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到手的粮食收回去能卖个好价钱,让家里大人小孩吃顿饱饱的米饭呢。田里人们忙得热火朝天,天公也开始热火朝天忙活开了,先是一阵风带来一大片乌云,随之,豆大的雨点就哪里啪啦落下。忙着抢收的村民们更加卖力忙乎了。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山今天竞没有上工,等到队长点人头分配工作时才发现。这可是破天荒啊!尽管大山脾气暴躁,却不曾偷过懒旷过工。这一家老小的吃喝还指望着他呢。一道闪电,划破半边天,雨越下越大,大伙只能把割好的稻把堆在一起,用薄膜盖住。雨珠噼里啪啦砸向大地,人还没有进村,衣服都湿透了。

梅香的母亲拾了一块破薄膜,用双手擎着遮在头顶挡雨。跑过大山家门前时,习惯性瞥了一眼,看见阿凤手里抱着孩子在轻拍摇晃。梅香的母亲抬不起脚步,定定地站在那愣了愣,阿凤看见有人在看她,忙别过脸去,不作理睬。她的这副模样,梅香的母亲已经习惯了。从她进了这个村庄进了这个家,阿风就没有与任何人多说过话,除了嗯,或者点头,还有,挨打时的嚎哭。

好长一段时间了,隔壁家一直安安静静的。一次梅香和母亲去镇上回来,正好遇见阿凤家的老大老二在路边玩,梅香母亲从裤兜里摸出一颗糖,在她们姐妹俩面前晃了晃,想吃吗?俩娃相互望了一眼,咽了咽口水,不做声,梅香母亲用牙咯嘣一声,把一颗糖咬成两半,一娃口里塞一半,娃把半颗糖含在嘴里,慢慢地吮吸着。她们已经不知道啥时候尝过糖果甜蜜的滋味了。梅香母亲看见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办法,谁家都不富裕呀,能把肚子填饱,饿不死,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俩娃倒是懂事,糖果甜蜜的滋味浸润了她们的细胞,整个人跟着甜蜜起来,露出难得一见的好看的笑容:“谢谢大妈妈。”梅香母亲一手拉一个娃的小手,“你妈抱着的宝宝是小妹吗?现在咋没有以前哭闹得凶了呀?你们爸爸脾气也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打骂你们了嘛。笑容在姐妹俩的脸上瞬间凝固,俩娃把头垂下,终究忍不住,大丫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紧跟着二丫头也抽泣起来。梅香母亲赶紧搂着她俩安慰说,“别怕别哭,告诉大妈妈,妈妈抱着的是不是小妹?”“小妹被爸爸送人了,换一个弟弟回来了。”俩姐妹的话验证了梅香母亲的猜想。一次路过,看见阿凤在把孩子尿尿,她看见一泡尿尿得好远,心想,这女娃咋尿那么远?等她靠近时,阿凤已经把孩子尿布给兜了起来。现在想来,可真把三丫头给换人了。梅香母亲深深叹了口气。天空有飞鸟越过,叽叽喳喳,它们是自由的。纸终究包不住火,换娃的事情很快在周边传开了。村里乡里的干部三番几次上门做思想工作。可不是被大山骂跑,就是被阿凤哭哭啼啼声给感化,来的人都摇摇头,走了。换娃的事情,在那个年代的贫穷乡村是见怪不怪的。

男娃的回来,阿凤的地位显然提高了一点。她已经不再是往日大山非打即骂的主了,甚至能听见她与大山的互骂。

(三)

冬天,麦子锥上了肥,地里的农活已经做完,村上安排每户出一份劳力去十里之外的四圩挖河挑塘。梅香父亲及大山和乡亲们在一个大早上,就被拖拉机连同棉被扁担一起拖走了。村上的女人们站在村头,在冒着白烟的突突声中,目送男人们出工去了。这个冬天,应该是清冷的吧。女人们搓着布满老茧的双手,哈着热气有一句没一句闲搭着。

冬日的农村最是清闲,孩子们也放寒假了,大人们没有必要像以前那样,天麻麻亮就起来做早饭干农活。躲在暖被窝里哪怕多赖床一会也是幸福的事情。这天,天还没有亮,梅香母亲肚子咕咕闹个不停,估计是受冻了。茅厕在外面,打开大门,跑几米远就到了,灯都不需要点上。她披了件棉衣,轻轻拉开大门,不能惊醒了孩子们的睡眠。她快步走向茅厕,裤子刚解下,就稀里哗啦一阵排山倒海,肚子一阵绞痛后,蹲着休息了一会,感觉好多了。乡下人,不矫情,什么苦什么痛没有经历过?这点拉稀算个球。梅香母亲拉起裤子,把披着的棉衣往肩上送了送,就在她跨出茅房准备跑进家门的那一刻,眼前一道人影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这可把她吓得半死,还没有等她缓回过神看清楚是谁,那人快速冲向前方,消失在薄雾中。隔壁阿凤家窗前黯淡的灯光也熄灭了。

村庄在鸡鸣狗叫声中苏醒了,各家烟筒里陆续冒

起了白烟。淡淡的薄雾在晨曦中散开,阳光轻柔地吻着万物。梅香的母亲经过下半夜的肚疼和惊吓,回去一时也没有睡着,那个匆匆一闪而过的身影是谁呢?三更半夜的又去哪里呢?按理说,村上留下的男人,除了上学的孩童,要么是七老八十的风烛老人,要么就是残疾腿废的兔二叔。老人走路都不稳的,哪有那么快的速度奔跑?那个兔二叔,是村东边的光棍汉,因为年轻时与人打架,腿被人用铁锹给砸伤,又因为条件有限,没有及时治疗,落得个“铁拐李”的称号。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怎么可能跑那么快?梅香母亲把留在村里的男人们都在脑海里挨个筛了一遍,就是想不出那个人是谁,还有那熄灭的油灯,难道是巧合?在迷迷糊糊的回笼觉中,梅香的母亲隐约听见有人把门拍得啪啪响。拉开窗布帘一看,天已大亮。梅香母亲赶紧披衣下床,打着哈欠拉开门栓,是队长。队长不是跟随村里男人们去做工了嘛,咋回来了?见梅香母亲愣着,高个的队长瞪了梅香母亲一眼,不认识啦,瞅着我?“哦哦,你不是随他们出工了嘛,咋回来了?”“哦,是的,大伙出去的匆忙,有人衣服带少了,有人棉被带薄了,冷,所以,我就和开拖拉机的王老头回来一趟,帮大伙捎点东西。你看,你家还有需要我带过去的东西没?这要到年底才回来,还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呢。对了,你家男人说要帮带一条烟去,家里有吗?没有你就去买,我下午走。”队长说完,对屋里瞅了两眼,娃都没有起来啊?”“嗯呐,都赖被窝里面呢,这不我也才刚起来,早饭还没有烧呢。”男人不在家,晚上早点关门睡觉,不要胡思乱想睡不着啊!”临走,队长揄揶着说。队长走后,梅香母亲愣愣地站了一会,也没有过多时间回味队长话里的意思。她忙着把橱柜里的那件厚棉衣抽出来,又翻看了一会,感觉实在没有什么要带上的,出门去乡里供销社买了五包“大前门”和两包“飞马牌香烟。摸摸裤兜还剩两块钱,又称了五角钱葵花籽。男人嘛,是家里顶梁柱,伺候好了,一家老小少挨饿受冻。自己在家带娃,即使没有钱买菜,起码菜地里面的青菜萝卜是管饱呢。

在回来的半路,梅香母亲遇到了王老头。说是王老头,其实才四十出头的壮实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因为父母去世早,幼年头上长癞子,没有钱治疗,年纪轻轻就是一幅秃顶的模样,像个老头。尽管头脑活络,能吃苦,肯学习,第一个报名学习开拖拉机,因为家贫,至今还是光棍一个,听说与邻村的张寡妇有牵扯。也时常看见他干公家活的时候捎带帮张寡妇带点东西去乡里卖了换钱。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而已。梅香母亲看见王老头一个人扛着一个蛇皮袋,尽管冬天,还是看见他额头细微的汗珠。梅香母亲老远就招呼,“王老弟,你这是干嘛去呢?”“哦哦,家里杂什,卖了去供销社换点盐糖。”王老头说着话脚步却没有停下。梅香母亲看王老头走远,才扭头朝家走去。

(四)

进了腊月门了,家家户户该忙着置办年货了。杀猪是村民们最值得期盼的大事。经过两个多月的体力劳作,挖河回来的男人们早就饥肠辘辘,期待队里早点将养的膘肥体壮的两头大猪杀了,好犒劳一冬的肠胃。一大早,在村长的指挥下,妇女们早早烧好了几大锅滚开的水,备好了捆猪绳,就等杀猪的人来。太阳已经升起了三尺高,杀猪水热了冷,冷了又烧,快午时分,派去请杀猪的人领着杀猪的周屠夫才哼哧哼哧抬着木盆过来。村里男女老少,此刻就跟迎接一个盛大的活动一样,走出家门,就连平日很少出门的阿凤,也抱着那个换来的男娃,首次公开抛头露脸出现在众人堆里看热闹。或许出门少的缘故,亦或从不下田的因由,一副天生的美人胚子的阿凤,站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是那样的显眼,那样的与众不同。村里男人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在她脸上游走,可惜身上穿着厚棉衣,凹凸有致的曲线只能凭那些男人去想象了。周屠夫是附近几个村子仅有的会杀猪的,尤其是在腊月的好日子里,更是忙得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家,酬劳就是别村杀猪给个几斤猪肉,拎回村烧了,叫上村长和村里几个干活得力的过来打打牙祭。

周屠夫不愧是个杀猪的好把式,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没等猪嚎第二声,就见血柱“扑哧”一下,从猪脖子处喷天而射,被男人们分别压住的四个猪脚,奋力挣扎了几下,肥胖的身体抽搐了一会。终于,两腿一蹬,不动了。后面刮猪毛,开膛破肚等一系列细致活做得让乡邻们啧啧赞叹。阿凤看着,眼睛也亮起来。周屠夫走南闯

北,啥人啥场面没有见过,他在这一群被风吹得皮肤粗糙的村妇里面,早就发现与众不同的阿凤了。只是人多,不敢过分造次。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会瞄向阿凤这边。村长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头,进行年终分肉,肥瘦都搭一点。大山缩着脖子,操着双手,瞪着双眼,瞅着周屠夫和队长在分肉。“大山,这是你家的。”当队长点到大山名字时,大山挤近案板跟前,用手拎起一挂略微显瘦的五花肉,左右上下瞅了又瞅,随后“啪”的一声,扔在门板上,“欺负人呐,啊!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尽是瘦肉,谁要谁拿去,我不要,当我好欺负啊!”大山双手抱胸,吐沫星子直喷周屠夫。他还是有点畏惧队长的。阿凤一手抱娃一手上前准备将大山拉走,可大山像脚下生了根,就是拽不动,还回头用他那大白眼珠子瞪她。周屠夫望望面带愠色的村长,又看看手足无措的阿凤,手起刀落,油晃晃的三斤大肥膘看得大伙眼馋。周屠夫直接走到阿凤面前,半空晃荡着。大山一把伸手夺过,生怕被人抢了似的直奔家去。阿凤抬头,对上周屠夫盯着她的眼,脸刷地通红,抱着娃匆匆回家了。“你小子是不是有小心思啊!把那么好的肥膘给那娘们家了啊?”等阿凤离开,有人立即拿周屠夫开涮,反正闲着没事。大伙在嘻嘻哈哈的调侃中散去。场地上有几只鸡和猫狗在舔舐剩余的残渣,不时为争食而闹得鸡飞狗跳猫儿叫。中午的炊烟已经升起,有香味弥漫,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年华中。

当一张四方桌晃晃荡荡出现在梅香家门前时,梅香父亲忙丢下手中正在捣鼓的铁锹,蹲下身子,一看,是大山。此刻的大山半蹲在桌肚子底下,双肩扛着桌子,满脸通红,骂骂咧咧,满嘴的酒气冲天。他发酒疯了。梅香父亲拖住桌子,大喊着“出来”。可桌下的大山就是不出来,趁着梅香父亲缓气的当口,猛一起身,扛着桌子跑远了。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吵吵闹闹唱着跳着追着。村民们趁着午后的好阳光,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晒太阳。也不再过问大山酒鬼的闹腾了,由他去闹吧,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一坨屎。

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喘着粗气,跑进聊天的人群,结结巴巴说:“不好了,酒鬼大山扛着桌子滚西头水塘里面去了。”等众人七手八脚把大山拉上岸的时候,大山只见出气没见进气。也是巧,这水塘是去年冬天刚挖的,为了夏季多储雨水灌溉庄稼,就特地挖深了些。今年夏天雨水多,整个塘水还是很满的。大山是会游泳的,换做平时,是淹不死的。估计是酒多的原因,扛着桌子也看不见,跌落水里,等孩子叫来大人,阎王已经抢先一步在等他了。尽管乡亲们采用了用老牛驼背压水的方式,还是无回天之力把大山的命抢回来。阿凤领着三娃,哭得昏天黑地,家里顶梁柱倒了,这往后的日子咋过呀。众人也免不了陪着落泪。尽管平日不待见,此刻,淳朴善良的村人还是帮衬着料理了大山的后事。

(五)

在守着大山“六七”后,开春了,阿凤收拾好自己。她一改以往闭门家中坐的姿态,换上大山的粗衫糟裤,让大丫二丫带着小娃,自己跟着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出工去了。本以为肩不能挑担,手不会提篮的阿凤,在队里干活一定是落最后的。哪知道,她挖起墒沟沟来,虽慢了些,但又深又直。第一次出工,就颠覆了她在村里人脑海里以往的印象。原来,她竟是个庄稼好把式啊!

又到了“手把青秧插满田”的季节,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大人小孩在家度过了安逸的农闲时光,布谷鸟不停召唤着勤劳的人们快点耕种。一片白汪汪的水田,看起来就让人害怕,田埂边的村妇们叽叽喳喳边嘀咕着,边卷起裤脚,试探着下水。五月天,还冷着,赤脚下水田,最容易冻感冒的。可季节不等人,时间不等人啊!“咦,谁已经下田了?”大伙仔细看,才看清楚是阿凤。阿凤默不作声,已赤脚蹬到了田埂最里头,要拖秧绳呢。大家不再叽叽喳喳了,谁想输给一个不见做过农活的寡妇呢,那不被人笑掉大牙?插秧在农村最是考验一个人的农活如何了,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一同插秧,比的是速度和干劲。速度跟不上,会被周围的人插的秧给包围起来。直起身子,回头看,就自己屁股后面一片白汪汪的,人家已经是绿油油一片,没有言语的奚落,自己看着就会羞愧难当。这一群女人心知肚明,在一起忙活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的底子,但今天阿凤是第一次下田插秧,没有人知道她的插秧速度如何。所以一开始,大家还是不敢懈怠,队长老婆阿兰粗着嗓门喊,“阿凤第一次下田,就让她在最边上插吧。”在边上插秧,

般是留给刚嫁进村的小媳妇或者手脚不利索的位置,这样,即使插慢了,不至于被人家围堵在里面,成一盘死棋好看。阿风是什么把式,一次就能看出了。

水田是镜子,映照着蓝天,映照着白云。农妇们在插秧,把秧苗插在了蓝天上,把秧苗也插在了白云上。空中的鸟儿跟忙碌的人们一样,来来往往盘旋飞翔鸣叫。不知道什么时候,田埂边站着几个挑秧的汉子,他们放下扁担,立在那,对着秧田指指点点。偶尔传来的说话声,惊动了田里埋头插秧的妇女们。此刻,有人趁直腰的空当,往两边瞅了眼。发现最快的居然是阿。阿凤插秧快不打紧,关键她这个木拙子,竟不知道这么做事不顾及其他人的脸面,她只是一个劲地埋头插秧,后退的步子轻盈快速,完全没有其他人的那种艰难、疲惫。有人小声嘀咕着,队长老婆也发现了情况,这可不是她释放的大度所希望得到的效果。她脸立即黑下来,要论插秧快,在生产队,谁不知道她阿兰是个快手?大家是不是让着她,另当别论,但她一直担当着这个光荣的头衔。本以为,今天给阿凤一个机会,让她知道她是在照顾她的,也让大伙知道她阿兰是菩萨心肠。谁知道这个不开窍的货,居然让她,不,是让大伙出丑。这还得了!人长得骚就算了,还要用干活来吸引男人的目光。阿兰越想越气,索性扔下手中的秧苗,大声嚷嚷:“阿凤,你既然这么快,来来来,你年轻,身手好,你以后就在最里面插秧啊,我们都老胳膊老腿了,赶不上你,你就能者多劳哈。”大家一起跟着哈哈。阿凤不做声,继续埋头将这一陇插到头。她回头想去帮忙,却不知道怎么下手,不,是不知道怎么插脚进去。这时的阿兰,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笨。可是,疖子的伤疤已经揭开,只能让时间去慢慢症愈。阿兰相信,大伙会明白自己不是存心的。

有了阿兰这个插秧快手的加入,生产队里六七十亩的秧田,以前最快也要八天才勉强插完,现在提前了一天,大家还早早收工。广播通知,晚饭后,大伙去队长家里开个会。

人们陆续来到队长家,队长在挨个点名的时候,发现阿凤还没有来。队长老婆阿兰立即囔囔,“摆什么臭架子啊,开会还要人去抬不成……”话音未落,阿凤走路像企鹅般出现在门口,阿兰的下半句话硬生生被队长瞪着的大白眼给噎下去了。会上,队长就农忙季节,针对各家表现给予了点评,当然,以表扬居多。毕竟,大伙辛苦一季了,筷子伸出来还有长短呢,人怎么可能没有个先后快慢?末了,队长瞅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阿风,“今天,我要着重表扬阿凤,虽说来我们村有几个年头了,但今年还是第一年参与集体劳动,而且表现很积极,值得大伙学习。希望大家互相帮衬着,她有不会或不懂的,其他老娘们多教教带带啊。”队长话音未落,肥胖的阿珍就阴阳怪气说道:“队长,你太小看人家了,人家哪样儿不会,要我们帮衬?我们还得靠她帮衬着呢,别让我们把老脸都丢在山圪垃里面,快没有脸回来见人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队长虎着脸瞪了阿珍一眼,“哦,就兴你们干活抢在前头,就不能让人家超过你们?那这样以后你们干活多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诉苦告状诋毁别人。真是的,看不得别人做事落后,也嫉妒别人在前,怎么伺候你们才开心?”队长一通发火,把后面几个想唠叨的也给挡了回去。“散会!”

“阿风,你等一下。”队长叫住走出门口的阿风,屋里,阿兰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呢,现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还得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娃,这样吧,农忙过了,农活暂时也告一段落,你明天开始,早田和山上种豆子种花生之类的你就不要去了,把生产队的一群鹅和两头牛跟小虎子一起照看好,这样,你也顺便把小儿带身边,让俩闺女去上学,不能误了孩子的学习。”

夜晚的乡村一片漆黑,阿凤的眼泪亮晶晶的,在夜空下滑落。她朝队长鞠了个躬,想表达点什么,可瞅着队长身后阿兰的目光,还是啥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六)

在那个按劳力挣工分的年代,工分的多少直接影响分配粮食的多少。家里劳力越多,粮食会分得越多。阿风家的劳力就她一人,公婆一个瘸子一个瞎子,队里照顾只给两老人三分之一的工分,勉强他们糊口。家里三个娃不大,但也是三张嘴啊,是嘴就得要吃饭。望着米缸里的米在逐渐下沉,阿脸上布满了愁云。大人可以勒紧裤带,可孩子还小,长身体呢,咋能亏待?夜深了,昏暗的煤油灯下,阿凤纳着鞋底望着熟睡的娃,深

深叹了口气,眼神迷离。“咚…咚有人在敲门,阿凤回过神来,敲门声消失了。她愣了一会,自己走神听错了吧。她把煤油灯芯挑了下,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她埋头继续纳鞋底。“咚咚”敲门声又响,这次她没有听错,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门?阿风有点害怕,端起煤油灯,一手拢着灯火,防止火被风吹灭,家里的火柴也剩不了几根,省着擦呢。她来到堂屋门口,并没有急着去打开门栓,只是低声问:“谁?”“我。”像是队长的声音,阿凤又问了一句,确认是队长,犹豫了一下,放下油灯,轻轻拉开门栓,刚打开门一条缝,队长闪了进来,随他身子进来的,还有背后小半口袋米。

有了队长的特殊“关照”,阿风不再为生计发愁了。她的农活也因为寡妇的身份而被优待。这惹得那群好事的婆娘们更是妒火中烧,可又无可奈何,只是,阿凤在村里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样,与其他人孤立起来,除了男人们。

梅香的母亲曾看见卖货郎的也从阿凤家里出来,碰见了,还没有问,阿凤就急忙解释说人家过来讨口水喝的。阿凤家门口出现陌生男人的身影逐渐多了,村里的,邻村的也有。雨天,大伙都出不了工,都闲在家里,女人们忙用碎布拼做护袖围裙和孩子们的书包,或者纳着鞋底,男人们在家躺着养养精神,再闲不住的,就串门闲聊打扑克。梅雨天,是最适合有故事滋生的。

梅雨天,滋生了故事,也滋生了疾病。阿凤有两天没有出工了。尽管天已放晴,尽管队长给她的事情只是看牛放鹅,但她还是没有出现在野外,她躺在床上,面部痛苦的表情让人看了揪心。梅香陪着母亲踏进阿凤家房间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两个女娃浑身脏兮兮地坐在门槛上写作业,小男孩在床上睡着了,满脸鼻涕。粪桶里面的粪便不知道有几天没有倒了。六月头,天已经热了,蛆虫蠕动着软绵绵的躯体,爬满粪桶周围。梅香不敢进去,她退出来,站在堂屋,桌子上面有昨晚上吃剩的米饭,有苍蝇在飞舞。一碗咸菜被扒的掉落在桌子上,一只鸡跳上桌子,边啄食边屁股一撅,拉出一坨屎……梅香呆呆地站着看着,两女娃,瞪着两双大眼睛无神地盯着梅香。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孩子应有的生气。“你这是咋啦?哪里不舒服?”梅香听见母亲在问阿凤,语气里满是担心。“哎,我咋开口呢?”良久,听不见阿凤回答。“你不说,我怎么能帮到你呢?”“去卫生院看了,说是妇女病,也拿药涂了,没有用,就是疼,难受。”阿风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回答后,是良久的沉默。

天,已经暗了下来,梅香跨出门口,看见西边晚霞火一样烧着,红彤彤的,像万丈光芒,要穿透一切似的。可毕竟是夕阳,再烈艳,也力不从心,无法穿透阻挡她的浮云。渐渐地,黑暗笼罩了四周。星星眨巴着诡异的眼睛窥视着大地,村庄静悄悄的,偶有几声犬吠,让人毫不设防从睡梦中惊醒。

(七)

阿凤得了性病,村里像炸开了锅。白天有女人站在她家门前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晚上,即使半夜,门也会被砖头砸得咚咚响。屋里睡熟的孩子会被吓得哇哇大哭。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惊悚中。

一阵大火升腾后,将阿凤带走了,被浇灭的大火也熄灭了村里人心头的怒火。村庄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宁静。阿风被换回来的男孩,还是被生父母领走,两个女娃分别被亲戚领养。

梅香长大出嫁后,每每回娘家,路过曾经的阿凤家的位置,都会伫立良久。阿凤的家被大火烧光后,队里并没有没收这个老宅基地,而是找人在原来的旧址上简单修缮了一下。没有人住归没有人住,孩子以后还得认祖归宗的呀。

经年后,阿家破旧的草屋不见了,两层高的小洋楼平地拔起,红彤彤的琉璃瓦,白花花的墙壁,在这个小村落显得熠熠生辉。阿凤的大闺女小琴几次回村后,出资把村里的疙瘩路买了石子铺平。村里老一辈人,尤其是曾经诅咒过小琴母亲的老女人,已经是走路都撑拐棍了,走在小琴出资铺平的路上,双腿颤巍巍的,心,也跟着颤巍巍的。那个该死的年代那个该死的已经死了的,都统统忘记吧。可能忘记吗?这丫头长得越来越像阿了。一滴滴的浊泪,纵横流淌在布满褶皱的脸上。

村庄的上空,炊烟升起,袅袅的,与晚霞相融,燃烧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