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东衢 江苏新沂人。迄今已发表近六十万字的作品,旨在以冷静简约的叙事风格及现代性的思考冲击读者的心灵。代表作《黑河的孩子》《捕鱼人》。曾荣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飞翔》《为什么没有项羽呢》。有作品译为英、韩等文字。
他说他叫柳河松,是柳新船的父亲。我几乎脱口就问,新船是不是还活着?他说,不是这个事。接着改口,跟这个有关系吧。我立即充满了警惕,因为柳新船并没有活过来,他的选择也没有让他活到现在,这对于仍然活着的我们来说,无疑隐藏着不可名状的危险。我在听,那种静默,近乎他第二次听到儿子跳海的可怕消息,他在心里一定努力压制着什么,不让它浮起来,不过有的事没有丝毫预兆,始料未及,人越老,可能越担心就是这个。他的年龄长度是我的两倍,是他儿子的三倍——当年我们都喜欢对未曾一睹的大海抱以深情,它的深邃、浩瀚和浪漫,今天看来,那仅仅是因为寻常所见的陆地。
他要我帮他找一间地下室,两间、三间最好,不是车库,是完整抓在地底下的终生不见阳光的那一种,买,我知道,他卖过造纸厂,还有一个什么厂,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年代好像什么都不忌讳,现在,那块土地已经委身于一个繁华的商业区,以前的职工或老或死,除了残余的记忆,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当然,不包括钱。
为这事,他找过洪明,以及一两个同学,曾经,柳新船也活在那个班里。庆幸的是,在他决定葬身大海的那一刻,那份遗书仍然被手机冷静地压在学生宿舍的书桌上,此后一直归柳河松保管——我想,如果柳新船的母亲在儿子之后离开我们,或者执意不死,这个三百公里之外的老人一定不会在乎我们的存在,也不在乎这十几年里,家乡的意义。仅从这样传统的来说,柳新船和他的母亲几乎都做错了。
他们说你在报社工作,信息广,我知道,我是个悲剧,我不配,但我想回去,我想我必须得正视一些问题,在这以前,你能否帮我一次?我……怎么说呢……我知道这样有损某种……某种……某种真诚的东西,但我还得说,我一定会付费的,现在就可以,你说个数。
你就没有熟人吗?他们也可以帮你啊。他们?他叹了口气,弥漫着末日般的忧伤,你是儿子的同学,知道也就知道了,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是底线。
说实话,我对这种只对时间认输的老人并无多少好感,如果时间重返,我相信,他仍然热衷于随意摆弄别人的游戏。他就是这样被骄纵和惯养着,如今反倒如此谦卑,如果不是伪装的话,那是什么?
好好的房子你不买,为什么非要选地下室呢?这是我最大的疑问。
他沉吟了五秒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二、帮我这个忙,当然不是白帮,可以吗?
我想了想,在这一边点了点头。这其中掺杂着对死者的安慰、职业的敏感以及对一位迟暮老人的同情——当然,也包括我的好奇。我早该知道的,它不是病,根本不是,它是魔,魔,你懂吗?就像有一亿颗蒲公英的种子从你的脑子里炸出来,嗡嗡嗡地满天飞。
有时候它一个月搞我一次,有时候两三个月,有时候半年,没有规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在等着宣判。我怎么准备也没有用,因为罪名已经定了,我疼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我告饶求罪发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它能过去。我觉得我比孙悟空还要痛苦。神话里的那些是真的,千真万确。
查不出来,我在仪器里很正常,最后说我是遗
传。我是神仙吗?嗯?最后找到一位针灸高手,扎了大半年,才差不多。但是留下了后遗症,耳鸣。吃了他妈的有半吨的进口药,每天就像坐在齿轮箱和微波炉里。这些搞完了,你猜,下面发生了什么?
什么?真正的魔鬼才放出来。开头的江南七怪武功很高了,这一个是东邪西毒。
那一年,柳河松五十五岁,等待意义降临的日子几乎是没有了,他很努力,也认为合乎逻辑,但是,第二任妻子除了年轻之外,并没有给他带来额外的惊喜,加之持续的病痛,他已心灰意冷,日常所做的就是保持一份残叶般的完整。日子仅仅为了它的寂静,然而他不愿透露给任何人的,就是秋天的一个傍晚,他惊恐地发现从他的耳膜深处,越来越清晰地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仿佛他六七岁的儿子,孤零零一人站在漆黑的洞口。后来是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毛绒玩具,头发零乱,吓得不敢动,只顾哭。似乎一直站下去,他们的父母就会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不得不抓牢点什么,以防被那种嘤嘤的哭声带到二十七层的阳台外边。他躺了下来,让整个亚洲从他的眼球里消失,顺从它,一动不动。他有经验,就像永远不要把权力的手柄松开,就像他从来不敢承认那是真的一样。但是,它们闯进他的身体,就像蓄谋已久的劫匪破门而入,如果不捞点让自己满意的东西是不会罢休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被开发出来,每个毛孔都渗满了恐惧,充斥到整个房间里,他不无绝望地想到,曾经,当沙发、床板和妻子的踝骨不停地碰击墙壁的时候,那哭声就在旁边守灵了。
他还是原来的柳河松吗?那哭声告诉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更令他吃惊。原来他并不孤独,因为他和那哭声一样的可怜——只是后者的可怜是可怜的前者铸成的,而这一切,在十五年前的一次商业晚会上,他以改革者自居,标榜忠诚与责任,之后结识了一位笑声悦耳的红衣少女——就从她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开始了。这是一个张腿拥抱世界的俗套故事,当时,他身边的人,吹嘘这是“一场伟大的爱情”,相信他的妻子在得到他一半的股权后,也会真心地认可这一点,不料,她竟把自己吊在一根廉价的晾衣绳上,垂手放弃了。这样的结局,连憎恶柳河松的人都想不通。三年后他儿子跳海,有人便推测,柳河松这辈子再也不会负什么责任了。
可一年后,他就在省城和那位姑娘结婚了。他并不算老。
我不想孤独到死。他说。可以理解为,我不能两个都丢了。
我不会告诉她的,一旦她知道它们在我的耳朵里哭,结果只有一个,她会抛掉我,她现在可以,真的,理由是我这个人罪不可赦,她可是唯一的受益者,这么多年,她应该能明白,但是她不会承认的……人的心,既可以是绿洲,也可以是沙漠,就在转瞬之间,但是我的前妻不是这样,到了这个地步,我非常后悔,我以为我很了解她,其实根本不了解,她不稀罕什么股权,但我不相信,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会相信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她就用死亡证明自己,说心里话,我倒希望能听到她在哭……没有,全是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整天在哭,没完没了……后来有一天,她要出差,回来得挺早,就发现了。
她看到柳河松胸口抱着一只枕头,一边踱步一边
闭着眼哼儿歌。
她认为他想要孩子都想疯了。柳河松回答说,他只求能睡一会儿。女人知道他整夜失眠,但不知道已经侵入他颅骨内的哭叫声。平常她只关心什么时候出门,而不在乎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太晚了,她会打包几道菜来,很干净的,没人动过筷子。她那样妩媚地微笑时,好像全世界的窗户都为她敞开了,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表情,令她失望之余,也引起了她的淡淡忧伤,以及日落时分才有的那种同情。他们都察觉到应该伸手去托住失去平衡的那一端,但是,因为重力,这么做是徒劳的,如果能进入对方的体内并在那里扎下根来,他们倒是愿意动一下的。
最后,她换上又轻又薄的衣服,挎上包,把门摔得像地震。那些所谓的笨重行李除了笨重之外没什么用处,任何一个高档酒店都不缺少搬运工。
她回来的时候,双方都很疲惫。他直接搬进了地下室,和一堆乱糟糟的杂物拥挤在一起,他沮丧到了极点,奋斗了大半生,求学寻路、吃苦耐劳、想尽一切办法积累原始资本,承受妻子自杀儿子跳海之痛、中年之后本分做人,就是为了像夕阳前的灰云一样悄悄地沉沦下去吗?被病痛折磨,被人欺骗,最后一无是处蜗居在地下室里?如果跋涉过一个个险滩只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不禁感到羞耻、可笑——还有什么理由睡在地面上呢?
令他惊奇的是,哭声不见了。他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阳光从未如此新鲜、亲切,他上到二十七层,开门,冲进卧室,搂住生硬的妻子,流着眼泪说,我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什么需要一间地下室了。柳河松这样解释。
是害怕阳光吗?我想,那又如何解释地面上的白天呢?不论如何,他能听到黑夜里的雨声、车流声和其他人的哭声了,有一次,一个雷雨天,他和妻子偎依在地下室,倾听着暴雷滚过天空的声音,他们紧紧抓住彼此的手,以防被卷入深不可测的狂暴中。
那一刻真的很美好。另一种说法是,柳河松实际上是一名罪犯。柳新船死后,洪明就没有放弃这个看法。如果他活着,我最信他,你想,他爸那么有钱,他在乎过吗?他妈被抛弃了,他也被抛弃了,所以凶手是谁——还用怀疑吗?
我才不信他柳河松干净,说到底也是抢,就是听上去合情合理罢了,就这样。洪明与对手争抢沙塘,某一天不抢了,他才是原来的洪明。也许很快,他需要让加盟店的火锅暖一暖寒冷的心吧。
但柳河松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做过调查,柳新船自杀前一年经常和一个女孩去一家温泉旅馆,大概是为了愈合之间的伤口,遗书上有这么一句 :
我依恋她吗?妈妈,你向爸爸证明过了,有用吗?
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柳河松却是另一种说法 :
我不否认,我的消极因素,但那个女人才是真凶,儿子太脆弱了,他不随我,他跟他妈妈一样,以为这个世界就得有人呵护他、保护他,从小,从一出生,你看看每个孩子,你就知道他们承受不起一丁点的打击,对吗?
你找过那个女孩了吗?起诉了?
找过,她说柳新船很孤独,经常一个人,她很害怕,有一天,就提出了分手。她不知道这种悲剧会发生,可它就是发生了,我这辈子这样的事还少吗?为什么一选就轮到我呢?百思不得其解,我起诉的话,先不说结果,等于又害了一个人,这种事我实在是受不了,她只是提出了分手,但她不是坏人,说实话,我倒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儿媳妇,真的。柳河松眼袋下垂,犹如一头刚睡醒的海狮。
又来了。我心里想。你结婚了没有?他突然抬起头,把吸管插进酸奶瓶中。
没有。婚姻没有问题,从来没有问题,男人和女人才是问题。
所以,你把责任推到死的人身上?我当然有责任,有两种人——他正义凛然地解释,夹起一块奶酪 —— 一种受不了自杀了,另一种受过很多的苦,也自杀了,新船和他的妈妈……是前一种,我,可能是后一种。他的皮肤没有血色,手掌和脸颊上叮满了褐色的斑点,点烟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眼睛盯着某处,不像在看什么,而像在感受眼球里的异动。我知道,那哭声已经来了。
他看到了某个结局,如果还要坚持下去,我们的心里都不好受,但是,一点邪恶的念头 —— 我很想亲眼一睹那哭声来的时候,他到底会怎样 —— 我甚至很想听一听。
柳河松双眼紧闭,肘部支着桌子,一只手犹豫不决地抚弄着拧动的额头,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拉长了距离,任由中指间的烟灰慢慢地变长。这种坚决要把自己烧完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第二件事的。我们还是回去吧。良久,我说。其实窗外的阳光刚消逝不久。
他动了动半空中的手,示意听到了。走到今天,他让我帮他装修了两间地下室,一定有他不甘心的目的。他闭口不提,以及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肌肉松弛的眼袋说 :
它长大了。你说的是……对,他说,打了个奶嗝。这个世界是颠倒的,懂吗?有些人喂冷血动物,毒虫,蟒蛇,有一天被吃掉了,这事网上很多……把它们当成孩子养,但它们不是孩子,我想,这种人不是发什么善心,他们根本就讨厌孩子……我的情况不一样,他一直在哭,可能饿了,害怕了,迷路了,受了委屈,都有可能,我能不闻不问吗?我特别喜欢甜食,喜欢哄孩子,书房里除了书,全是玩具,芭比娃娃、奥特曼、龙猫……我比以前胖了有五十斤。
你把它当成孩子养了?他就是孩子,现在长大了,有十二三岁了,我感觉。
那要什么地下室呢,多余呀。不,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将双肩包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钟摆似的轻轻拍打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我不在了,它也会消失的,所以我照顾它的时候,也得照顾好我自己。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倒是实情,尽管事实本身匪夷所思。不是有一句话吗,文明越进步,隐患就越多。
你不知道,这种哭声就像一个女人怀孕的过程,一直到死的那种怀孕,我不可能把声音生下来,更不可能生孩子,但是感觉是奇妙的,我就像一个年轻的
母亲,陪它玩的时候又像父亲,有时觉得儿子又活过来了,妻子也活了,我们一家人……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再失去他们了。
我明白了,在这里,哪怕只有一间地下室,一家人也可以团聚。
不过,我也不太相信我的感觉,他盛上一碗鱼丝粥说,以前的事证明,我太相信它了,前面有没有旋涡,会不会触礁,根本不清楚,也不会让你清楚,我们到世上这一遭到底来干什么的,知道答案的时候都是太晚了。
末了,他说了一句让我胆寒的话来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哭的,很奇怪。我端起啤酒杯,一口气干了下去。八月间我去了一趟北京,老同学马文哲买了一辆新车,密封性很好,在十字路口,他沉默的时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木樨园有一套中户型,听他的意思,现代化就是不断地释放自由,之后才是收缩期的婚姻。加速中,我感到将要偏离方向了,最后还是稳当当地停在一家“汉拿山”烤店门前。一位面孔清秀的音乐系女生,小巧而紧凑,屁股浑圆。另一位是个光头、单眼皮的导演,穿着卡基色工装裤,木墩墩的,嘴上叼着不上火的白纸烟,面如青兽。我认为我已经看透了,一个月前辞去了报社的工作,仅留一个编制。马文哲说,其实你还是没有看透。他可以帮我,工作有,其他的得靠我自己。我觉得曙光初现,无非输了回去之后认错,晚年像我父亲一样在老干部中心打扑克,硬撑着,要求子女承认我这辈子混来的尊严。这就够了。
牛肉片在烤架上嗞嗞作响,几杯烈酒之后,窗外的马路愈加拥堵,导演认为人类在夜晚发出的声音都是阴暗面的延伸,因为人不是夜行动物,这座城市能容纳不同的声音,同时也是一种干扰,就像光明之声和阳暗之声的区别。那位可爱的女生说她梦到了一个好曲子,然后松开食物轻轻地哼出来,问导演能不能出个好价钱,笑得很甜,把六成熟的肉夹起来,轻轻放到对方的佐料碟里。我一直盯着她小巧圆润的嘴唇,在那里,她的一位同学故意怀孕了,另一位女生正筹划把“史纪”中的一名刺客搬上舞台,但问题是,她俩一后一前,导师最终会把机会安排给谁呢。导演说是前者。马文哲说两人都不可能。在他们的争论中,我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不走了。接着,我身体里的一个声音在笑着说,这就对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在玻璃的反射中回想起家乡开阔而没有特色的庄稼地,近得几乎失真的日子,雾气笼罩的白河,阳光从灰暗的云层中射出淡淡的忧伤的光线,你会觉得正在走入祖辈的身体里,那些方方正正的红石墙、乡村的边界以及沉默的树林——尽管,那里的空气永远不会欺骗我。
我住在北宫门,和马文哲见一面要一天工夫。他很忙,和一个腰胯里安装了六台发动机的姓林的姑娘,还有一个能在榻榻米上弹起一米高的小欧编导。我也很忙,彻夜赶稿子,但工资太低,就像被掷在一座收不到钱的孤岛上,深夜,挂面、两个西红柿、一个鸡蛋,而马文哲的一条牛仔裤要三千多,那种能拴住一头狮子的金属腰带价值五千,妈的,我连他穿的袜子都不敢奢望。有一次在“九头鸟”饭店,林姑娘的六台发动机突然熄火了,满桌的豪菜,连一双筷子都对不起她。但我知道,她殷勤的时候,睡前给马文哲洗脚捏腿,后者像一个封建衙门里的老爷一样享
受着她的手和嘴,还有类似吸盘一样的东西。在另一个场合上,小欧编导公然撩起短裙,抓起一瓶燕京,跨到马文哲的腿根上,接着又抓起一瓶,就像漏斗。马文哲让我把她抱出去,在水池边,我轻轻拍着小欧的背,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吊带痕和粉刺,以及来自镜中的突然将我们吸附进去的深井。她给我点了支烟,说我像她以前的一个人。我知道,她流露出的清亮的眼神会慢慢地熄灭掉,任何人都会。
我看不懂我自己,她喷着烟圈说,你也会慢慢习惯的。
她不会跟我在一块的,一个过去的人,谁愿意浪费时间呢?但后来,只要小欧到场,第一个给我打电话,钱柜、夜宵、簋街,直到曙光破晓,仿佛我们时日不多,又仿佛时日无限。天亮了,太阳喷薄而上,干燥的煤屑路上,我揣着一肚子的酒精和失忆,却感觉体内的水分一点点地消失,耳边,太阳轰烈烈地呼啸着,只有黑夜才能顺利穿过。
初冬,我换了一份工作,小欧介绍的,一家影视公司的责编。她说,你真的像我一个人,我想,这也是马文哲不再管我将来的原因。听说他正在寻找收购人,这种事绝对在我的直径之外,然而他有一天竟然邀请我过去看项目,在前台,我看到一群类似十大恶人的奇扮少女簇拥着他走出电梯,而他西装革履,一尘不染,介绍我说,老熟人。有人跟我握了握手,就像在可怜我。在过道吸烟时,一个打耳钉的黄头发女孩递过来一听啤酒,我们碰了碰,虽然很冷。过了一会儿,我还过去一支香烟,知道她叫念念。晚上,她吸着一种细细的薄荷烟,手腕上的铃铛环哗啦啦地响,一瓶接一瓶。我第一次抓住她的铃铛,告诉她这样会醉的,她突然甩开我说,你凭什么管我?我说我醉过,经常。可我们挨近的时候又开始了,她跟我赌酒,输了之后把脸躲藏在头发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记住我,才能觉得是昨天。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过来,我知道这点感情算不上金子,但至少,它比铜板纸要重一点。躺在宾馆里,我回想了好久,公交站台仍像往常一样人满为患,光明之声鼓荡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我仍然舍不得离开。我们就像两粒沙子,在潮水中偶然碰撞到一起,而潮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什么也不去想,只希望手指能像潮水一样。
念念摘了一只小铃铛送给我。她父亲说过的,可以辟邪。我在胡同口买到两包薄荷烟,念念正望着几幢施工中的高楼,那些绿色的挡网如同衣服一般。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迎着冷劲的风说,再等等吧。她指的是钢筋水泥。我记得小欧说过,不论在哪里,你得学会忍。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没有成功。马文哲房子的户名换成了林静文,就是那个林姑娘,不是她小欧。再后来马文哲也失算了,不知林静文动用了什么手段,成了房子的唯一主人。
她有六台发动机啊,对吧?为了后代,我们都清楚的,她们会不惜一切寻找宿主,就像《异形》。
渐渐地,马文哲之外,我也拥有了独立的交往。他们跟我一样,像变色龙,除非念念在场。我们彼此取暖,夜不归宿,经常醉得什么都忘了,第二天在卫生间呕吐,脑子里嗡嗡直响。有一次,嗡鸣声持续了很久,念念伏在我的后背上说,什么也听不到呀。她小巧得像个听诊器。
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思索一个人。你是知道的。对,就是柳河松。
倘若柳河松这时候告诉你,大雪天站在天桥上,耳边却听到太阳在呼啸。你可能不太相信。
但我信,因为人的身体不忍把别的声音剥离去。离开家乡之前,最后的两个星期,我们经常爬到无比庞大的灰色钢结构平台上,在快要消失的落日里,眺望着远方,想象它消失的那部分的模样。我们并非因为离开或守在某地而忧伤,而是不论在哪里,哪一个繁华茂盛之地,不管携带了多少希望或财富,柳河松告诉我——你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什么东西会缠上你,永远都甩不掉。卷帘门锁上了。上面张贴着一副春联 :同源异流茂草长春窗台上晾着老年人的秋裤。其实挺好的,整整一个秋天,现在冬天要结束了,我和柳河松还没有被陷进去,各自完整。与此相反的是念念,她还在西直门的酒吧里为母亲筹钱还赌债,凌晨三点半回去,几乎都不是一个人。我感觉到念念在愤怒中向我证明,也证明给抛弃她母女俩的父亲看,我向她解释过,这一切无济于事,但那是她的妈妈,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女儿抛弃,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瞬间的满足——哪怕最后她还是一个人。
念念就这样勇敢、悲壮、不计成本,一种甘愿放弃灵魂的绝望。夜空中闪烁着稀薄的寒光,我们都清楚,再聪明的她也不过是一只小巧的猎物。
柳河松也是一个人,卖过一个厂子,目睹地下室周边废弃的厂房时,他曾说自己还有一块商业用地——如果稍稍对我阔绰一点呢?我并不准备救一个女赌鬼,也救不了,我只能抓住她女儿的一只手臂,在陷进沼泽之前对我示以宽容。她那么苍白,就是因为没有钱。
直到大年初六的下午,柳河松才哑着声问我忙不忙。这个季节,在城市的一块块小方格里,植物还是穷途末路的样子,停车场的过道里仍然充斥着干燥的水泥灰味,纸屑遍地,吼叫一声会回荡好久——大概只有轮椅上的聋子才会安身于此。推拉门,靠墙的方桌上摆放着他和名人的合影照,墙上多了一把吉他,大白菜、腌菜和剩饭菜混合的气味,以及老年人的衣物、药品味,还有,来自上个世纪的孤独。屋里开着空调,加湿器吐着白烟,墙角有一只几十斤的陶罐,上面贴着一块红纸 :酒。
你怎么样?我一见面就问。他摘掉耳塞,连同手机丢到沙发上,合上电脑本,起身指了指红木茶几说,茶泡好了,坐。他抿了两口说,山里的茶,老味,就这个还没变。里间摆放着一台电唱机和一台小型投影仪,床尾一双红色棉拖鞋,一只绿纹方腰花瓶,很醒目。沉默时,每过一会儿他就微微扭动几下脖子,往右,好像右肩后站着个人。
外头天好不好?他的下巴也在抖,失控的两秒钟。
你没出去?从来不出去?没事我就看电影。他说,捶着小腿,脸色暗黄,羽绒服的领口上沾满了头皮屑。
我给他沏上茶,大过年的也是一个人?你老婆没来吗?
走……离了!他大声喊,死死盯着极品滇红,一抬眼恶狠狠的,好像那女人像念念那样正伏在我的后背上,但与我的侧目一对,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去,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抠着指甲,低头不安地扫视着脚边。
我……我控制……我不该这样,你在北京……挺顺利的?
嗯,行吧,谈了个女朋友。不要相信!不管什么曲子,一根弦呢,怎么弹出来?
什么意思?我可能说错了……错了,你不要介意,反正,女人……都把自己当成一首曲子……懂吗?男人,一根弦,就一根弦……懂吗?
这也得看情况吧?情况?什么情况?他的眼神空洞而阴森,那些孩子就该奔她去的,不该奔我吗……我又不是坏人,那个厂,你肯定也知道,原料要酸洗,污染了几十年,他们答应进口纸浆,进口生产线我才卖的……唉,怨气,咒我,找事,他们要搞房地产,我能做什么?拆房子吗?
她是谁?我感觉他一会儿是个老人,一会儿像个孩子。
他顿了顿说,还能是谁?我瞄了一眼红拖鞋,他注意到了。她来过,走了,那把吉他……唉,不说了,喝茶。他的手微微地颤抖,就像活人被闷在棺材里的那种绝望撞击后的痉挛。
它又来啦……他悲叹道,猛然抓住小腿,另一只手摁住沙发,屏气闭眼,好像抵御着一根根夺胸而出的矛尖。大约两分钟,他舒缓过来,揉着两侧的太阳穴,恼怒地说 :
受不了……自私……魔鬼!我是它爹,是养它的妈,它们可不管这个,我刚想到她临走时弹的曲子——就不饶我了,不停地哭,不停地要,不停地哭……
要什么?要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你不是说,在地下室它们就不闹了吗?以前是不闹,现在……变了,不过,比在地上要好点……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没看我戴耳塞么,白天看电视剧,放音乐,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能想,一想头都开裂了……唉,什么人能做到脑子里一碗白开水呢?有这样的人吗?记载上有吗?
有,除非是死人!他大吼道。我打了个寒战。他很早就有预感了,这种无端的哭声并非一种怪异的病症,而是一直生长的魔鬼,长到逼迫你放弃记忆和任何的念头,长到不得不允许它取代你。这个恐怖的结果,现在已经临近了,最终会变成什么,他表示自己能应付。有那么一会儿,平原尽头似有炉光在闪现,莫名其妙的灰烬在夜空中飞舞盘升,不知所终。我相信那就是真相,他不愿告诉妻子的真相——连同属于他们的秘密、耻辱和憎爱——随风遁入泥土。没有和解,因为和解会无端地思念一个人,没有死去的亲人,他会发疯,更没有爱情,那简直就是冥界的点心,没有朋友,没有敌人,见过就抹掉,对任何人都是一块石头,甚至电影里的演员、风景、一道美食、一只困于狮群中的羚羊、杀手孩子无辜者和冤屈者,所有。
最后,没有心脏。他抓挠着灰白的头发哽咽着说 :我已经不像个人了……你觉得你没有变。我靠近他说。那是表面,我不知道下一次的时候,我的电话还
能不能接通……
你真的没有变,你的选择——那是它们的选择,不是我的,我不希望……好了,不说了,我们去喝两杯吧?喝醉了好睡觉,但我又害怕半夜里醒了……我的生活一直这样,你看,很矛盾,没办法解决。
我也发现了,我说的是我自己。我说。后来的十天里,就像一首曲子的最后高潮,我几乎每天陪着柳河松,就像带着一个孩子去游览我曾经落过脚的地方,白河大坝、采石厂的心脏、码头和露天电影院的影子、消失的锯木厂和麦场、被填平的孙家鱼塘、香樟树大街……
到了目的地,我先下车,把戴着眼罩和耳塞的老人领出来。他拉着我的手,试着脚底,忸怩不安,当眼前终于一亮,他真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孩子。实际上,一路上我都在不断回忆他死去的儿子,以及儿子的母亲,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在陪着一个被他们丢下的人。但柳河松对此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有一次居然让我去买缝衣服的棉线和铁针,到白河滩上钓沙趴,但随后,他就头痛欲裂地拒绝了。
我只好开车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就像啮齿类的觅食。
谢谢。有一天傍晚,我拍了一些废弃厂房的照片,他说。
不用。我走到避风口,把取景器仰向交错的钢结构线条,对焦在微微泛红的天空深处,那代表了一天里最后的一点温暖。50MM 定焦,1.0 光圈,快门100。没有人物,因为那是最后的一丝微光。
什么时候走?他点了根烟,手掌按住冰冷的钢板。
后天。火车?对。卧铺。晚上七点,第二天早上到。我也按了按钢板,免得手指发抖。远方的户外屏突然亮了,衬着隐隐发红的茫茫天际,那是通往邻省的主干道,探亲的蛇状车流缓缓行进,狂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现在什么也不恨了。他好像在交代什么,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是,我很自责,很愧疚,因为……他换了个姿势,凝视着苍青色的地平线。因为很早我就知道了,污水的下游,死于肝癌的,白血病的,很多……有的,还是孩子……才刚刚上学。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不但没做,反而……反而不承认。他突然掉转头看着我,下颌在不停地抽抖,像一只老不堪用的灰熊。你看,我都这样了,你也没有放弃我,我非常难过……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摩挲着,好像那是他失而复得的一只手。风大起来,从我们无法预知的黑暗深处卷来,倏地消失在扣接的钢梁板后面,邻边工厂的千瓦灯也打亮了,捶地的液压泵开始启动,注水声回响在收紧的暮色中。
风太大了,走吧。我替他扣好羽绒帽,拉着他的皮手套,他在下,我在上,踩着花纹板楼梯,一步一步往下。风越来越大,挟着沙粒叮叮地响,他走一步停一停,吹着寒风里的粗气说,沙家的羊肉汤不错,但不好带,你买点熟花生,切二斤熟牛肉,回民饭店的口味最正……再加点卤菜,一瓶好酒……火车一动,一边是风景,一边是酒,我最喜欢这样!
我们穿过拱形护栏,朝那扇出口的铁门走去。他在前边,我把帽耳挽起来,倒不是因为他的孤单,
而是急切中的笨拙,让我感到一种不忍。他应该露出耳朵来听一听——不是液压泵哼哧哼哧的捶击声,也不是喇叭声、引擎声、铃声、吼叫声、哭声、风和电线桩交织的嗡鸣声,统统不是。不是那个。
我们是不是置身在一个无边广阔的耳朵中?一切……不停地哭着喊着要?不是这样吗?每时每刻?与生俱来?那些让我们永远不明来路也不知去路的慵懒之声?
出铁门时,我喊了声 :柳叔!
他回过身来。栾树在风中摇动,我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我跟你说个事。我说。
回去说呗,屋里暖和。
我站着没动。他仔细地看着我,感觉不对了,迅速把帽檐翻起来。
是不是……我能帮点什么?
他已经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这并不突然。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也许是风和电流的缘故。我在想,摸了摸裤兜里的小铃铛。
假 臂
我们仨在用腊棍制作一根“狼牙棒”。几根钉子呢?洪明掂着锤子的重量问。柳新船把发亮的钉子拢成一小团,捏起其中的一根,试了试柔软的手心说,六根够不够?我看比狗的牙都长。他说的是杜惜媛家一只默不作声的黑色凶犬。公的母的?我问。
母的。洪明的牙齿间塞满了愤怒。我他妈最讨厌母狗了。
我们早知道了,葛艳蹬了他,后来才知道她为孙守成翘起了屁股,夹着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的锐角。洪明说是他踹了她,不管我们相信哪一边,他们分手的那一刻一定很凶,使了很大的劲,但是当事情过去了,洪明还是凶了吧唧的,我们意识到,他终究还是很喜欢葛艳的,换作我,可能会白白浪费更长的时间,也可能把伤害转嫁到一条母狗的身上。我真不敢保证。
这个夏日与往常不同,我们要到村西头找杜惜媛家,看一看她的假臂,如果她家的母狗敢朝我们龇牙咧嘴,洪明就会挥舞起手里的狼牙棒。柳新船说,它跟真的胳膊一样,杜惜媛用它洗衣服,一只胳膊能洗衣服吗?但她洗的都是自己和母亲的衣服,如果她的父亲偶尔坐着绿皮车厢从沙漠边上回来一趟,她也会洗一次男人的衣服。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男人的衣服供她洗了,我们甚至敢说,她还没有被男人摸过,因为那根粉红色的橡胶手臂,那种感觉我们真的想象不出来——并非因为我们年小无知,而是我们像风吹麦浪一样快熟了。
同样是这个夏天,已经转学进城的柳新船悄悄回来了,躲在他奶奶的平房里,院子里开满了喇叭花和木香花,成双结片,一根后来勒死他母亲的晾衣绳上攀缘着几根紫藤花,无形中暗示着院子的一半。他的父母正在闹离婚,可能又多了一个锐角吧,我们想,因为柳新船的爸爸是老总。有一天他母亲也来了,把忍了一年的泪水都哭了出来,柳新船躲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拿着半根钢锯条,刻着字。是妈妈两个字。就两个字。
洪明制作狼牙棒时,我猜他在手心里也在刻着这
两个字。
柳新船说,爸爸在开股份制大会,妈妈去闹,爸爸本来要来的,就不来了。他很想早一点回城,爸爸不答应。奶奶说,大人事,怕影响我。
我没有房子,我要有房子就好了,我什么也没有。他接着说。
我也什么也没有,又怎么样?妈的我什么也不在乎!洪明掂着棍子,望着“春满楼”的红色牌匾,那是葛艳工作的地方。一路上,他总是倒着走。
柳新船停下脚步 :喂,我们不是去打狗吗?我进去看看,你们来不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酒糟味,我朝身后望了一眼,没人,只有阳光里一动不动的房屋,错落不齐,后面是大坝,坝的后面是白河,我想地球果真是一个球体,但这样一来很容易把方向搞混了。
洪明走回来,把狼牙棒传给我 :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为什么?我握着棒,试了试铁钉的威力。
你不懂。你没操过,你不懂。
柳新船定着眼神,一动不动,好像在倾听母亲从远地发来的、我们听不到的信息。谁也不会料到十年后,他就这样站在一块礁石上,听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奔他母亲的声音去了。
走啊,洪明上来拽了拽他,你妈今天肯定不来了,你跟着我。
我们走进饭店。一股滞留很久的油烟味迎面扑来,就像当胸一拳。它原先是装沙子的水泥拖船,现在的味道迎合了人类的舌头,到处油腻腻的,像过了油,连加在一起的日子都涂上了一层油脂。那个服务生的方瓜脸上映着的一抹彩色的釉光,正描着眼线。一只白色的水鸟孤零零地蹲在水塘的一根木桩上,柳新船盯着吧台上的一尊财神塑像,我盯了一眼时钟,下午两点半。在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葛艳已成为多余的一部分了。
因为她去上海了。走好些天啦。服务员说。跟谁走的?还能跟谁?服务员哼了一声,老板呗。涂着血红的指甲。
老板是谁?老板你都不知道呀?回家问你妈去。我把洪明拽到阳光里,柳新船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出来。我们闻了闻四周的空气,渐渐合成一团影子,朝目标地走去。
如果葛艳在,那将发生另一个结果,我想象着,可能他俩也在想象,加上刚才的服务员,这样就有四个葛艳了,就像她的四个影子。每个影子分担着她的一部分,凑成一个等于号,而失落的是我们——尽管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失落,但仍然发生了。洪明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就分手了。
因为钱。柳新船说。我妈说的,都是因为钱。
老板到底是谁?洪明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
管事的是孙守峰,饭店是他爸开的,他爸叫……
我知道,是孙传芳,他有六十了吧?
差不多,我看了柳新船一眼,是吧?
你想多了。柳新船平静地说。
乖乖,我感觉他一下子把未来的十年拽到了自己的脑子里。我没有他的本事,下午会发生什么,谁要去哪个地方,我最终在哪里落脚,这个国家会不会很
疯狂——我一概不知。
因为他们说起的那个地方,一般人不敢去。那里自然生成一条土路,两米多宽,没有人愿意掏钱买沙子填路,拖拉机压出了一些深坑,后来过不去了,改走别的道,因而经过的人大都是步行,自行车推着走,摩托车声音太大,容易惊惹隐藏在桑树林里的黑狗。它没有铁链子,凶狠又阴险,简直就是一头狼,但是它拒绝任何生人丢过来的毒肉、毒骨头——从这一点来看,它比狼还要难对付。
小树林的后面就是杜惜媛家,门前是一汪浅水塘。自从黑狗开始顺利发育,土路四周就变得荒凉了,除了四五户气味熟悉的邻居之外,一般村民很少涉足这里,人迹罕至,只有乌鸦、喜鹊、老鼠和树叶,当我们走到土路边时,只看到哗哗翻动的杨树叶,一条发白的小岔路穿过小树林,通向杜惜媛家,破败的门头伫立在风中,一副不愿被惊扰,也没有人来惊扰的样子,门上,对联掉了一个,就像一只手臂耷拉在风里。
我们环顾四周,紧张地等待黑狗的出现。听说它咬伤过很多人,也听说只要伤得不重,都是自己去卫生院包扎、打疫苗,过后也不去找杜惜媛问罪,哪怕遇到她在河边洗衣服,也不说什么,好像该被她的黑狗咬一口。其实也不是应该,是杜惜媛在造纸厂切割车间上完了夜班,自己最后回来了,与她一起工作的左臂没有回来。当时她打了个盹,身子陡然一冷,左边没有了,在喷血,好像爆开的红色粉末,眼前的白纸立刻变成了泪汪汪的红色湖水,人跟着晕了过去。工友吓得不敢动,喊人,夜里厂工不多,一个男工跳过来,用包扎绳勒住截断口,染上一身的血,但很可惜,因为他的家人要求完整,他没有正式成为她的男人。她和剩下的一只手臂靠养蚕支撑日子,父亲在远方随队修路,人终归要老的,将来只有靠她剩下的这只手了,还有她养的黑狗,或者另一条更黑的狗。
大概,我们会猜到,有的村民不一定非要经过这里,也不是希望经过一次这么简单,要不然被咬的人肯定要讨回一个说法,哪怕对方少了一条胳膊,也并不影响说法的公道吧。
一直没动静。我悄悄地问柳新船,要不要喊杜惜媛出来。洪明做出制止的手势,指了指桑林里的两个草垛子,把脚轻轻地放在坚硬的泥地上。我也放轻了步子,草丛里躺着一顶草帽,还挺新的。四周太静了,静得让人难过,我突然觉得一个人可怜一阵子没什么,如果一直这样,就有点吓人了。
突然,一种低沉的吭吭声从身后传来,它出现了,就在刚刚草帽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水塘,看来,它厌倦了草垛里的潮湿和各种虫子,但直到我们走进埋伏,才从阳光充沛的水塘边走上来,截在半道上。
它抖了抖可以说很瘦的骨皮,盯着我们,一动也不动。
洪明抓着棍子,从我和柳新船的中间走上来。你真要打它?你吓唬吓唬就好了,我们不要伤它。柳新船很着急。
谁伤谁还不一定呢。
为什么?
它比我还放松……它闻到了,我们怕它。
新船,快喊杜惜媛来!快呀。我扭头时,那张残破的春联正在前方招手。
喊个屁呀,敲门!快去敲门!洪明挥动着狼牙棒吼着。
黑狗在缓缓逼近,很冷,坚决而又绝望的那种眼神,当棒子挥过去时,它仅止把身子一压,并不后退,也不急于进攻,只是慢慢地接近。但是,当我和柳新船转身求援时,它开始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黑狗的一阵恶叫,那种要把一根钉子咬出来的狠劲在每一口呼吸每一片树叶里震颤。我们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射出去,对门板又踢又捶,大喊大叫,黑狗突然改变方向,直奔我们扑来。它误解了,它的本能,而洪明竟然原地不动,手里抄着那根能救我们命的狼牙棒,一脸茫然。
柳新船不顾一切地背转身子,举起两根胳膊,闭着眼,像是召唤杜惜媛从天而降,而实际上,他在祈求高大的院墙一瞬间变小,他像父亲演练的那样,跳过去保全皮肉。我不具备他那样的幻想气质,我渴望突然传来一道口诀,我像劳山道士的师傅一样,黑狗在这一边,我在那一边。
我全身发抖,用仅有的勇气死死抓住一对门环,心里祈祷着黑狗先不要啃我的背,等啃过了柳新船,如果还有兴趣的话……
好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根本不去计较胳膊的真假,因为你抱住一个女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胳膊的事。我想的是,她也抱了抱我。我一直在想这事,真的,很多年后,我仍然在想这个事,因为那个时候杜惜媛还得自己打理那只假臂,比如洗澡的时候。
有两三年,一年的三季收茧,柳新船都放下课本,和会计老吴合力奔忙于乡下。原来他以为,如果他能独当一面,父亲就会有时间让家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看错了,父亲很崇拜美国的实业家卡耐基,让儿子从小勤工俭学,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不是卡耐基。人都有一种自妄的幻觉,柳新船受到打击之后,和母亲结成同盟,在她唠叨不休的倾诉中变得悲观,与父亲疏远,也不再把他标榜的语录当一回事了。
杜惜媛家是他最后接手的几个站点之一。或许,因为母亲的持续控诉,或许因为杜惜媛和母亲同样的不幸,或许他终于看到了利润的另一面——让老吴按一级鲜茧计价。老吴出去打电话,回来便不再提色泽和匀净度,而是打量着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黑狗 :
本地的狗,没有这么阴的。
柳新船走上去帮杜惜媛洗桃子,然后把洗好的一只递给老吴 :回去,我跟他说。
不用了,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是你说,我说是我说。
你们父子俩还争什么,以后,家产都是你的,我还得给你打工呢。
柳新船的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只要他下一次不在场,老吴肯定会把损失的扳回来。他并不喜欢老吴,也说不上讨厌,他是父亲的人,永远都是,父亲很需要老吴这样的帮手,老吴有他的原则,这让他即便退休了,还有一份额外的稳定收入,他很欣赏自己能这样,充实,有脸面,而且,偶尔可以放松一次。
柳新船又认识了杜惜媛的母亲。她一个人一早去城里看望住院的一个亲戚,坐车回到村头,太阳偏西了,一个人走回来。她习惯了一个人,和女儿分工采叶喂蚕,其他的事,几乎都是一个人。但有件事,她对付不了,原以为早晚会解决的,一直拖着,现在整个厂子都要卖掉,更悬了。希望越来越小,甚至说没有了。
说的是杜惜媛的补偿金。
一个大活人,胳膊没有了,不能这样白白的没有了啊。每次惜媛去找,都说快了快了,后来领导换了,再问,不知道,找那个大老板,又不在家……他什么日子,我们什么日子?!
他们说惜媛不上班了,不属厂里的人了,可不许上班也是他们要求的!惜媛从小很听话,我跟她爸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唉,她爸常又不在家,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指靠我们娘俩,唉。
柳新船后来对我们说,那条黑狗小的时候不凶,长大了也不凶,对那个为杜惜媛包扎伤口的男工很亲热,后来他不来了,杜惜媛一个人很苦闷,只有黑狗陪着,她就把心里的不解告诉它,有时候自言自语,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黑狗也是听到了,渐渐地变了,越来越凶。一天夜里有人跳进院子,黑狗狂吠了一夜,第二天,杜惜媛就把它的铁链子摘了,后来干脆不用。我不想再受伤了,一次就够了。她对自己解释。黑狗开始伤人,她觉得,那点皮肉之苦,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随着黑狗的喜恶了。
老吴每次只管压价收茧,不问茧农的事,是一只手养蚕还是两只手,他只能展出一点同情,却不会为她们做其他的事,不过当老人提出请他帮忙的时候,他倒没有显出不耐烦,也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说,回去找熟人问一问。柳新船知道,老吴在纸厂可能有熟人,也可能真的去问,不过他们很可能退休很久了。柳新船就把任务接了过来 :
我回去问我爸吧,他认识人。
过了好一会儿,杜惜媛才从记忆中找出了柳新船。
你看,我倒忘了,真是的,你看我这记性。她戴着深蓝色的长护袖,一只手臂垂在一侧,另一只手臂在一只半人高的黑瓷缸里劳作着,后面还有两只瓷缸,很重,足以把盐末浸到鸡蛋、红萝卜和雪里蕻里,直到越冬季节,但很多倒掉了,因为两口人吃不下,腌得过分,就腐败了。
洪明直勾勾地盯着杜惜媛派不上用场的那只假臂,一脸茫色,好像它莫名其妙地取代了他将来的工作。我隔着纱窗打量着蚕屋,一个个很大很圆的竹筐,多少年了仅仅凭一只手,我感觉到,如果一个人一定要像两个人那样活下去,失去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了,但是,我仍然不想看到杜惜媛失望的神色,侧着头,看一只飞来飞去的白蝴蝶。天空看起来又陡又滑,像我小时候那样,挂不住一丝云彩。
柳新船说,我爸说,韩总很早就走了,和家里人去了上海,新厂长是外地人,我爸他不熟悉,光知道厂里兼并后,老厂里的人还得自己找工作,因为设备是进口的,纸浆也是进口的,技术工都是从南方请来的……
说到这儿,柳新船打住了。
杜惜媛撩起头发,叹了口气 :谢谢你还记得这件事,跑这么远来告诉我,我也……也想到了,我现在不挺好么,是不是?
我们都不作声。一种奇怪的沉默,在棋盘村,还没有什么事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杜惜媛抓起浸泡了半天的雪里蕻,抖着水,一层层铺在瓷缸里,然后是肥大饱满的红萝卜,她用膝盖抵着木板,那种剁刀,一边剁一边说 :
有的人,按说不一定犯罪,但也是罪人,有的,受了屈,也不一定可怜。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洪明走上来说,杜姨……
我有这么老吗?你喊我杜姐,我还没结婚呢。
洪明改口说,杜姐,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胳膊?
杜惜媛一愣,不行。你们都长大了,不能随便看。
假的,假的那只,不是真的那只。
假的也不能看,假的也是我自己的。周围没有什么在动,尘土、来时的岔路、哗哗响的杨树叶子和洪明的失恋,因为院子里奇怪的宁静,都变得像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将来,我们总有一部分东西留在某个地方,找不回来,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根本就想不到,接着,我们就想找点什么弥补一下,哪怕是假的。
杜惜媛突然把剁刀停下来,站起来说 :
你们真想看看吗?
洪明把狼牙棒放下,点点头。
它是有弹性的,杜惜媛说,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她把护袖慢慢退下来,挽起袖子。空心的还是实心的?她顿了顿说,空心的,实心的太沉啦。它能动吗?能,幅度很小,人工接的,怎么能和真的一样呢?哪儿能卡上?洪明的手指慢慢地往上拂动。是,装进去,就像个大木塞子。我也去试了试,有点凉。夏天还好,冬天穿的衣服多,不方便。冬天会不会更冷呀?杜惜媛笑了,冬天我要焐它,我有热水瓶,你们不知道吧,刚接上的时候,我很讨厌它,我怀念我原来的那个,后来它天天陪着我,到了晚上,我就觉得它像我的孩子,那种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只手,真的这只,家里所有的活儿,洗菜做饭,晾衣服,采桑叶,撒种,全靠它,明年我还要办一个养鸭厂,也得靠它,但是我没有那种感觉,可能……可能人和人不一样吧。
回去的路上,洪明突然喊了声“滚他妈的”,把狼牙棒狠狠地钉在一棵梧桐树上。我望了一眼好像一瞬间长出来的那根棍子,回头看柳新船,等待着洪明从他丢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以后你还来吗?我悄声问。
可能吧。柳新船说。你呢?
我回头看洪明。他站在那棵树下,昂着头,好像在等待什么掉下来。我走过去,拽了拽他,他还是挺着身板。柳新船也走过来,跳起来抓那根棍子。我们原路返回,一切跟来的时候一样,好像我们正在去杜惜媛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