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奶奶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因为过去不兴女娃读书，而且我奶奶家情况不太好，那时候有一段时期小学是五年制，奶奶小学五年刚读完，也就些许认得几个字成不了文盲， 就回家劳动了。

我奶奶识字，但是也不算多。家里报纸上贴近生活类的文章和报道，她能读懂大概的意思，但一些结构偏复杂的就不认识了。奶奶也会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在生活上，我奶奶比较细致，每次去超市买菜回来先不急着做饭，而是把所有的东西提到阳台堆在地上，从抽屉里随便找出半张纸片，戴上老花镜自己坐在板凳上仔细检查有没有买来烂菜叶烂菜根，算着每一件蔬菜的价格和她付的钱是否对应或者缺斤少两。

在我最早关于奶奶的记忆里，几乎总是这样的画面：阳台水泥地上堆着很多蔬菜，她坐在阳台的小凳上，弓着身子离得很近。她一手拿着纸片垫在腿上，一手握着我用铅笔刀削到很短扔到家里用不了的铅笔，小声念叨着数字和简单的加减法。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或者阴雨的上午，就从她身边安静祥和地流逝而过。

爷爷弟兄三个，他排老二。大爷爷和大奶奶是农民。三爷爷和三奶奶是村里的医生，早些年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上门来看病。

我爷爷和奶奶不同，他很有文化，而且一直是个胸怀大志的人。爷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上了小学之后闹着还要上学去。那时候家里穷，刚结婚不久的大爷爷把自己仅有的积蓄全部给了弟弟。就这样，爷爷去了县城读书上学，一步一步成了县城里的干部。

爷爷爱看书，他每年都会订报纸期刊；也爱发表自己的见解， 他在电视上看了什么国家大事，都要发表一番议论，但最终都会说到自己的历史上去。他最爱看的书是《二十四史》，厚厚一本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

所以我一直觉得爷爷像杜甫，总是有一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儒家情怀，还经常教育我要努力读书学习。

二

爷爷和奶奶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因为我爷爷的母亲是我奶奶的大姨，所以他们算是近亲结婚。当时的婚俗还很陈旧，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人敢逾越。但是我爷爷和奶奶因为自小认识，两家彼此知根知底，所以感情很好。

爷爷刚开始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奶奶带着孩子们还在农村的老家生活。爷爷在县城上班，奶奶在老家带孩子、种地挣公分。爷爷每到周末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的时候骑着自行车。

当时家里有自行车的人少之又少，农村人在县城工作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爷爷骑着自行车经过每家每户门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直到后来，爷爷退休了，是以县城某局局长的身份退休的。他在任的时候做了很多事，威信很高。这时候工作单位分配下来一套房子，爷爷奶奶才举家搬到了县城。

早些年爷爷奶奶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有繁华的大城市，也有山水秀丽的小镇。那时候旅游并不风行，只是因为爷爷当时就有行万里路和观览美景的梦想。奶奶其实是没什么想去旅行的意愿的，她在小地方呆惯了，觉得去外面人生地不熟，走路太多又怕麻烦。可是爷爷一个人去，他自己是不愿的，所以每次都要说服奶奶跟他一起去。

三

爷爷瘦高瘦高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眉毛有点灰白色。自我记事起他已经挺老了。他的面相有些许严肃，但是为人谦和，很有儒仕风范。他帮助过很多人，总是在别人遇到麻烦的时候伸出援手却从来不要求回报。所以每年春节，我家总是要来很多人看望和问候我爷爷。

在我小时候，爷爷带我去街上逛一圈，总能遇到几个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人。他们碰到爷爷的时候，经常主动地热情问候，然后拿出兜里的烟递给爷爷。爷爷爱抽烟，所以每次都不拒绝。相互唠一会儿家常，临走的时候爷爷都要笑着跟他们说：“有时间一定来我家吃饭！”我跟在爷爷身边， 总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每次等到人走之后，才嫩嫩地问：“爷爷，他是谁啊？”爷爷总是跟我耐心地解释。他跟我说完之后，回家还要再跟我奶奶说一遍，说在街道碰上当时工作时候的哪个同事，人怎么样，现在住在哪里，还有一些过往的故事。奶奶经常一边做自己的事情，然后一边附和着他。

爷爷爱抽烟爱喝茶，身上永远都有烟草味和茶香味。这种味道总是让我感到温暖安全，所以我小时候总是爱腻在爷爷身上。

奶奶微胖，肚子挺挺的，好像全身的肉都长在了肚子上。她一直腿不好，走路有些蹒跚摇晃，但是她却很勤快，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要提早十几分钟。

四

平常的一天，早晨都是奶奶起得最早，冬天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夏天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她起来先在煤气灶上烧水，洗干净爷爷经常喝茶用的茶杯，再放进茶叶，等水烧开之后就直接倒进杯子里。爷爷喝茶很挑剔，泡茶不要太浓也不要太淡，但是奶奶每次都能把握好分寸。

泡好茶之后，爷爷差不多起来了，这时候奶奶已经为他打好了洗脸水。爷爷在洗脸的时候，她已经在拖地了。

奶奶每天早上都要在小锅里给爷爷做他特制的早餐。 水烧得滚烫的时候， 把豆奶粉倒进去搅匀，再打进去一个鸡蛋。盛进碗里之后，再拿出一个馒头掰碎泡在里面。既好吃好嚼不费牙齿，又有营养。奶奶几十年来，从未间断。

吃过饭之后，我爷爷就出门锻炼了，锻炼其实就是走路。爷爷一日三餐，每一顿吃完都要出门在街上走一圈，有时候走很久很远，有时候很快就回家了，这时候奶奶也出门去菜市场买菜。

奶奶买完菜回来，爷爷也差不多回来了。奶奶提着大包小包，看到爷爷背着手悠闲地回来，就很生气地斥责爷爷不和她一起买菜。奶奶一说就是一大堆， 每次都要翻出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

爷爷每次都装作没听见，端着茶杯戴着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椅子上去看书。奶奶说着说着自己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说了。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都忘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中午吃过饭爷爷和奶奶要午睡。下午，爷爷到院子里和其他老人一起打牌。奶奶就坐在院子里，给爷爷和自己纳鞋底。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大多都是和爷爷一起退休的老干部，彼此熟悉。他们都操心着儿女和孙子，闲聊着各家的家长里短。

院子里有好多树，都是些梧桐树和松树。晴朗的夏天，树荫下总是为人遮掩着一处清凉，阵阵微风吹来，不扇扇子也感觉不到燥热。冬天的好天气更为珍贵，梧桐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挂在枝头的所剩无几，阳光透过枯树的枝丫，直接洒到人的身上。春天秋天更不必说。

在院子里，爷爷和奶奶经常一坐就是下午。到了傍晚，才回屋做晚饭；或者晚饭之后，重新回到院子里。晚上回屋之后，他们一起看电视，随便说几句话，很早就睡了。

五

奶奶有些嘴碎，爱唠叨，经常叨叨爷爷这不好那不好。饭做好不知道摆桌子端饭，东西乱放总是找不到，抽烟时烟灰掉的满地都是。爷爷性子和善，一般都不会多说什么。

只有一次，爷爷生气了。他拿着几份报纸和几本书直接回老家住。但他在老家过了六七天，可能是因为住得不舒服，又太想吃奶奶做的饭，自己又回来了。奶奶也觉得爷爷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也没个说话的人，更觉得过日子不应该在小事上这么斤斤计较，也就过去了。

六

我高中的时候，爷爷做了一次前列腺手术。那时候奶奶每天都在家里做好爷爷爱吃的饭，装进保温盒里，然后端到医院去。家里离医院有很长一段距离，大家都劝奶奶腿不好，就别来回跑了，直接在医院食堂或者附近买吃的。奶奶不听，也不和别人争辩，自己一个人提着饭，摇摇晃晃地就走着去医院了。

之后奶奶的哥哥、爷爷的哥哥相继去世，爷爷和奶奶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在我们这边一直有哭丧的习俗，奶奶的哥哥去世之后，奶奶一进舅爷家的院门就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奶奶哭的模样，声音很大，眼泪从她混浊的眼睛里流下来，嘴里还念叨着些什么。当时我远远站着，都愣了。最后奶奶在亲戚的搀扶下才起身落座，她擦了一把眼泪，还笑着招呼我去吃糖。

爷爷一向不会安慰人，但是那段时间他格外关心奶奶，眼里都透着关切的目光。

又过了几年，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也去世了。我有一次无意听到爷爷跟奶奶说；“这下也该轮到咱们了吧？”爷爷找来木匠，替他和奶奶用上好的木头打造了两副棺材，上面涂着红黑油漆，还雕刻了一些精致的花纹。他看着棺材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躺进去了。”

七

这些年，爷爷奶奶的后辈们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爷爷和奶奶也就一直守在家里，一年年地慢慢变老。

假期的一天中午，我去爷爷奶奶家吃饺子。去的时候买了十多块钱的小橘子，爷爷一直说：“橘子太冰了，爷吃不了。”我说，那你就在暖气片上放一放再吃。

爷爷和奶奶去年夏天搬到了有电梯的新房子，因为以前住的房子是四楼，人老了腿脚不好，家里人就一起商量让爷爷奶奶搬到有电梯的房子里。新房子阳光好环境也好，餐桌上放着他们经常吃的麦片、饼干和豆奶粉，客厅摆着他们的合照的照片。 奶奶在厨房煮饺子，爷爷坐在客厅絮絮叨叨说着他的茶太浓。可我猜想他们还是更喜欢那个有很多树和很多熟人的院子， 冬天有阳光夏天有凉风， 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爷爷慢慢有了老年痴呆，家里人带他去医院看过之后医生开了一大包药，可他一直执拗地认为自己没病，偷偷把药扔掉或者藏起来。

每次家里来了和爷爷以前的同事，爷爷都要问奶奶来的人是谁。奶奶每次跟爷爷说完，都要笑着跟客人解释。

过年的时候一天晚上奶奶肚子疼，半夜就去了急诊，检查出来是胰腺炎，直接在医院住院了。那天晚上爷爷在家里一直不肯睡，说什么都要去医院看奶奶。最后大家答应爷爷第二天一早就带他去医院，这才安抚好。

奶奶做完手术之后，人一下子瘦了很多，肚子上没了肉，背驼了很多，头发白了很多。

爷爷和奶奶的饭量越来越小。之前爷爷一顿饭能吃一大碗面，现在只能吃一半左右；奶奶之前很喜欢吃凉菜就馒头，现在也吃不了多少。

八

爷爷有文人气概，思想上站得很高；奶奶文化不高，只知道每天的柴米油盐。应该是他们自小认识，是属于彼此的故人。爷爷虽然胸怀大志最终学业有成，他也忘不了奶奶。奶奶虽然思想陈旧，但是她在老家照顾好孩子，种地，在爷爷背后支持他。 来到县城之后， 也把爷爷照顾得很好。

这种已经变成亲情的爱情，即使有时候你说错话做错事，过后不久依然能得到他的关爱和照顾。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你只看到他的优点而忽略了缺点，而是即使看到了他的缺点，也无法停止爱他。

生活中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事，爷爷和奶奶的感情，已经全都藏在了细水长流之中。

他们自小相识，经历了很多事情，说坎坷也不算坎坷，说平淡也有些起伏。就这样磕磕绊绊，一起走过了一生。

这是我爷爷奶奶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