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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冬天要坚强

凌晨五点钟,东边的山口处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孩童脸庞般的微光在透过火红的枫树叶时,被揉碎在了那个土场里。草也有了黄斑,慢慢地迟暮,还带着些微的潮湿。有一丝微风拂过,土窑旁牛棚上已经被风化的如褴褛老人的塑料,时不时发出哗哗的打颤声和痛苦呻吟。

  转过长有杂草的土墙,有一块蜡黄的光影投在了地上,显的朴素而沧桑,就好像一位老头,在孤独中等着孩儿的敲响门窗!但他真的是一个老头!

  “咳咳……”,拉着长长的一声咳嗽声,宣告着这一天这个村庄正式开始营业了,一个棉袄裹在身上,塌着腰,用口哈了哈手,搓了起来,好像在念叨着什么,在那蜡黄的灯下,他似乎是在向影子叹气,口中吐来了长长的一条白雾,可以笼罩了这清凉的早晨。眼前的沙堆上躺着半截松木,被虫打出了洞,纹路弯弯曲曲的,好像是他苍老干枯的皮肤上,凸起的血管,纵横交错,锯子和它在摩擦,声音可以说是嘶哑,记得以前锯末在飞扬,在微光和蜡黄之间变换着,可是现在都停留在了锯口,不愿离去。那老汉时不时把锯子抽出来,一只手把衣服角握住,另一只手拿起木头在沙石上狠狠的摔,可是最终还是没能摔断,就算夹住无数次,摔无数次,也只是横在那里。

  说起那老汉,他可是这个村里出了名的犟,总是爱说自己什么都不怕,就算是和明天的太阳说拜拜也不介意。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他从腊月初八来我家就抱着头,躺在沙发上只是一个劲地出大气,嘴皮上都起了一层血夹子,我妈见了就骂着让他去喝药,可是他总是敷衍着说:不就是一个感冒嘛,熬着熬着就过去了,那六十年代有好多饿死的,就是没有感冒的难受死的……”,就这样,半眯着眼睛,偎在炕角,睡了过去,不过我妈骂他,那真是一件怪事,每次我妈吼他的时候,他总是笑着说:这娃子,我不就来转一天么,就知道天天骂我,又不是找你家来吃饭的。细细算来,我妈也是唯一一个敢惹他的。就这样,他来了我妈就骂,但他还是拖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飘起了大雪,家人把他的感冒都不当回事了,来了就变成谈笑的话题。一直到了大年三十的时候,我妈叫他来吃饭时,还是咳嗽着,眼睛都布满了血丝,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每到天气凉了都会咳嗽,每当提及,他总是说:一个感冒又死不了,那时候六十年代的时候……”,慢慢的,这就变成了个笑话,他也跟着乐了。

  无酒不成席,所以,他的人生宴上可想而知。听说早年一个人能喝半斤白酒,不过到现在,他还是自诩是千杯不醉。

  也是在冬天,北风刮来了一场大雪,盖出来半人身的厚度,压倒了家门前的一棵大柳树,把那条路足足封了七八天,但是,这也是家家户户最热闹的几天,每天都有喝酒打牌的。

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你都可以看见有摇摇晃晃的满脸通红的人依着那棵柳树或呕吐或让别人呕吐。那天傍晚,还是有雪在飘着,让门前刚扫开的水泥地上又蒙上了一层白絮,白得发光。可是不知怎的,就转眼间,来了一股酒气,带着一阵的呼喊,在那雪地上撒起了野,呼呼喳喳的,貌似压抑了很久,等待着释放。他踉踉跄跄的进来了。走进门时衣角上和肩膀上有一层的尘土,可能是靠在哪家的墙上,借着缓了缓酒气,他大声叫着我妈,没有理由,就是叫着,带着颤抖,前脚摸过水泥地,还差点坐在了冰渣子上。就这样似乎眯着眼睛,熟悉的摸索进了偏房,躺在了炕上,还是以前的那个角角,只是,这次头上落了好多雪。当我妈跑进来时,他口上又多了一层血夹,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给谁说着什么,这时候没有人吼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脾气,还是因为他说话时不知为何在颤抖。

    屋子里充满了酒气,窗外的地上又有了一层雪,在阳光底下,五彩斑斓!

    渐渐的,酒气开始弥漫,扩散到了门外,在雪地上肆意狂欢,同时在房子里也有了动静,窗帘子中映衬出的拉扯充满了在一个咣咣当当碰撞声中。他又要走了,两眼红的如同夏日的骄阳,可是,屈身在了这个冬天。他在土炕上下来上去,上去下来,新换的绒花单子也有了褶皱,终于,他瘫在了炕上,斜着头,帽子半掩着枯皱的额头,拉着长长的呻吟,他,居然哭了!

  我从未听过一个男人的哭泣,也从未看到过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的眼泪。没有号啕大哭,没有多余的一举一动,就只是瘫睡在那里,眼泪划过了脸颊。窗外的云层中慢慢的,蔓延开了裂痕,冬天也有浓厚乌云下不为人知的温柔。借着酒意,有了半生的苦痛和迷惘,在这一生中,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属于他的子女,无论我妈我姨她们怎样的体谅和亲近,但是,这永远是一道裂痕,隐藏在他的坚强和不承认之后,隐隐作痛。口中喃喃,老泪纵横。我随意的坐跪在炕头,望着一个干瘪的的灵魂,苦守着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突然,他指向了我,对着闭眼睛中的世界,枯老的声带颤抖着:我也很幸福啊,女儿围着我,孙子也给我跪着,我也很幸福啊!泪水在屋子里每个人眼中打转,阳光也穿出了云层。

   在大雪中埋藏着一切的华丽和污垢,但是苍凉按捺不住挑逗,老泪融化了积雪,阳光也想给他温暖。而他,姿势没变,帽子依旧半掩,眼泪停留在皱纹中,如沟壑中的一汪清泉。

   在每一个冬天,他都会异常的悲伤,在西北的风雪中,不缺坚强的汉子,但是,坚强之下,柔情何尝不是带着悲凉了,于一个朴素的村庄中,埋藏着一代人的一生,没有走出,也不懂得如何表达,借着一壶浊酒,来溢出悲痛与无奈的眼泪,就如同他的挣扎与妥协,让这个村庄有着一种隐藏的情感。安静的雪白中,是慢慢消融的积雪。我用幼稚的眼光,看着风雪中的温柔与悲凉,在干枯的脸颊之上,停留住了年老的最后的情感。

   当人的一生到了冬季,有太多的悲凉。埋藏在笑容之下的,是如同飘飘白雪之下的一片的苍凉,没有野草芬芳,阳光正好。但我只想说一声:老头,冬天要坚强,我心中,你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