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杨柳穿着金装迎风飘荡,湖泊在黑白相间的云彩下绽出波纹,庄稼地里秸秆面红耳赤,它们仿佛都有一个共同目的,宣誓这是——秋天。
秋天像在愤怒,也像在暗示会有无声的痛从岁月的指间流淌。从某种程度上说,秋天是有色有肉有血的,或者说有灵魂。什么才是恰当的定义?区别于春的娇艳、夏的轻浮,冬的泛白,这就是秋。秋更像万物的母亲,每个肚腹中都孕育有生灵。这不得不让我想起父亲,他既不会说哲理的话,也不懂人情世故,但“春华秋实”确是他和我说的。这也是我生来第一个认识的成语。以往并不懂得其中含义,待人逐渐大了,经历多了,磨难久了,便会去思索、推敲,领会。好一个春华秋实,不仅代指自然事物,也隐喻人的品质及其他。
儿时期待长大,念着长大就可以脱离贫困,解决温饱;长大后,又总想回到从前,拾起那一份份骨子里丢掉的纯真。撇开父亲所指的秋天,其实人何尝不需如此?早该丢掉稚嫩、经得起困难的刀割,挫折的炼狱。当然,比如会有一棵树被风拦腰折断,它就要死在某个悲惨的夜晚,也不必哀伤,这何尝不是另类的恩赐。秋就这样来了,不知不觉来了。昨日远方铁打的汉子依旧用勤奋的双手捶打岁月的钢铁。我把祈求的双眼望向天边,期盼时间停下来,一刻也不要走动。
父亲出车祸了。收到父亲在贵阳车祸的消息,我只能把自己称为不孝之子。若不是我,父亲早该颐养天年。鲁迅先生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而对于父亲,时间更像一台纺织机,为了挽救支离破碎的家……他必须没日没夜工作。纵有狂风暴雨,他也务必要将供我们温暖的衣物纺上最后一条丝线。每个人心中都独有一个父亲的印象,也独有说不完的故事和讲不完的精彩片段,但对于我的父亲,这绝非哗众取宠,他更像我心头的一块烙印,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父亲倒下了,在车水马龙的城市,在从草海出发的9585次列车终点站——贵阳。
我了解贵阳,但我无法了解父亲在这座城市中所遭受的疼痛。贵阳气温不高不低,大约保持在20摄氏度,但这对于父亲则属高温。一件黑色衬衫和薄西装是他的标配,但凡说买一件厚衣服,他都会极力抗拒。总之,贵的都是不好看的。而换作我买,他则懂得真理:便宜无好货。
我爱父亲,爱他的敦厚淳朴;也恨父亲,恨他的偏执固守。高速路上,包工头拉运工人的小车被货车撞翻。包工头说,责任判给了大车,大车说,他是帮老板开车,老板买了保险。母亲打电话报警,经各片区呼转,终于得出一致结论——这是交警的事情……各方都在推脱责任,即使全责判给了货车。梨树的枝头,偶有上进的芽儿会趁着这个时间冒一点儿头,而父亲在等待医治。他说不出话,但我想,他需要用一块红布包住他的头颅,不让血浸染城市富丽堂皇的殿堂。我想,如果能说话,这一刻他还一定想回农村。他想家了,他必须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父亲病了,其实,不管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世道也病了。窗外的树木病了,马路病了,就连水井里冒出的清泉也病了。例如,拿最普遍的车站的人们来说,有的嘶吼,有的咆哮,有的手舞足蹈,若不是病了,正常人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让我无比怀念曾经那些称作诗人和作家的群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实他还活着”的臧克家。单拿秋天来说,虽然强调它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可因地域而异?有的则变成了炎炎夏日。父亲再也说不出话,我也只能靠假设来想象他的情况。除了车站的人们杂乱无章,是怎么走上火车我毫无印象!我在火车中吹不到风,这倒像把我置身襁褓。脑海不禁再次回荡别人阐述他的片段:未逢天亮,他就会奔向风筝坝。花白的胡须沾满露珠,像被风吹散的茅草;偌大的黑眼圈左右转动,像两个移动的窟窿;凌乱弯曲被水泥浆紧紧绑住的长发,像被毒舌束缚的森林。要是月中透着亮,他每晚都要跑几次风筝坝!去晚了等不到工!倘若风筝坝空无一人,就代表黎明没有到来,也无需惊奇,沿着原路返回即可。
我竟以为风筝坝是一片旷地,只是闲放风筝的地方。其实不然,风筝坝是一个地名,旷地被马路拦腰折断。从早到晚只见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形形色色的人们,诸如扛扁担的、背背篼的、穿着皮桶鞋把两只手伸进深色裤兜的,手扶着电线杆呲牙咧嘴感叹生活的应有尽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十二轮的大货车、撞出窟窿又用桶装漆补上去的皮卡车、载货的三轮,邮差的两轮摩托和自行车一样不缺。但凡这个地段求生的人,没有谁不知道风筝坝的规矩,需要多少小工都是包工头当天早上才开着车来吆喝。见身强体壮、骨骼惊奇、人高马大且无懒惰前科的,那叫抢手;若见年老体衰、弯腰驼背、瘦弱妇女且有懒惰历史的,那必疏离。父亲年近六旬,好在做工卖力,又不挑剔工钱、工种和远近,所以在风筝坝也算是一个吃得香的“老革命”者。这一切让我自豪,父亲时时刻刻用行动履行他教育我的箴言;这一切也让我悲伤,而且,我说不出任何一条支撑的理由。
我的心毫不间断激烈跳动,像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在战场厮杀。心脏与胃大开杀戒。水火不容。火车的鸣笛声打乱思绪。怎么?我懦弱了。我像极了雨后的蝼蚁,竟在泥潭中找不到自我和方向。我不敢再去推敲、想象!且不说悲伤的、难过的,哪怕是快乐的、幸福的也绝无仅有。若是往常,我会趴在桌上睡几个时辰。下车才会醒来。可是今日,彼岸的花开与我毫无关联。且不说这是收获的秋天。我不知如何描述内心滋味,火车沿着蜿蜒的铁路前行,我则只能椅在铁窗上打盹,时而被隔壁的婴儿哭声惊醒,时而被凌乱的音乐声卷入梦乡。或者,闭上眼感受万物与我擦肩而过,听狂风里冷嗖嗖的声音夹杂铁轮与轨道的摩擦声此消彼长。在轨道的两端,我时而看见悬崖峭壁,时而看到万亩良田。每当身临悬崖,我知道的,其实我与死亡只离一道屏障;当看到辽阔平原的时候,我又觉得我是上帝的宠儿。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想象,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日子要在波折和悬念中过渡。有时,我又看见凌乱的电线,交织的、纵横的,剪断的;或者,一个池塘,偶有积水,莲花已经睡去。有的是死去。以及,金黄的稻谷,老农把镰刀插进裤带,一头牛啃着田边的野草。我忽然就想停下,说一堆无关痛痒的话。但我知道这属无稽之谈,我无法左右前行的火车,就像无法左右父亲,无法左右他该获得的那一块包裹血淋淋的头颅的红布。不止我,也不止一件事,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情太多。仿佛打破这个规律,精神病院就永远没有病人。更没有大刀阔斧走上马路的发疯者被警察捉住,被精神病院的医生用装有镇静剂的针孔插入体内。再有远处,缭绕的炊烟,河流,竹林,像极了世外桃源。这是必须肯定的,至于他们有没有无法左右的事情,这暂且搁置一旁。
列车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只是认着一条铁道开往贵阳。拥有弯道的地方少之又少,不过坐在车厢中段偶然可以透过窗户看见车头。车厢内的人们,有集体穿着白衬衫端坐在一旁谈论古今的,有分散在角落东依西靠的,也有独自一人脱了鞋子把脚伸在对面座位的缝隙里的……料想,就是没有像我这样心神不宁的。我到底怎么了?我病了?我疯了?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直到眼睛模糊,思绪凌乱,我才急忙把窗帘拉来遮住。任他山清水秀,万丈深渊,大雁横飞……火车时有倾斜,我还是坐或站在角落,不管像不像风中的知更鸟展开双翼摇摇欲坠。莫非奔驰的火车,载得动千千万万的人,竟载不动一颗浮浮沉沉的心。
呻吟的父亲,则是千千万万人的父亲。再往前或许还是无底深渊,但我仍然要穿过沟谷。但愿我所乘坐的9583次列车按时抵达。那一刻,我将紧紧抱起我的父亲,同他一起看病。不论谁更比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