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最丰盛的,是那叮咚雨声落在青石板地,蘸了雨露的牵牛在水潭边犹自开放,雨水滑过马头墙,游过门楼石雕,掠过粉墙黛瓦,凝固在怀乡人的眼睛里。
我自小养育于这烟柳画桥的徽州,在青石板路上嬉闹,在高墙青瓦间逛荡,门前褪色的楹联是我的胭脂,雨天低飞的蜻蜓是我的玩伴。从前总觉得离家的路是如此的漫长,踮起脚来看也望不到头,可走着走着,回首竟发现那归乡的路也没有了尽头。
幼年我大多时候的记忆都是在阿婆家,一个质朴的徽州村落,没有游客,没有喧闹的街市,也没有神色匆忙的人们。生活在这里,好像世间人们竭力追求的那些东西都是被弃如敝覆的,人们不需要为生活而奔忙,人人守着自己的几亩地,种着足以一家生活的粮食,便是莫大的幸福。
清晨的村落里,总是有着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味儿。天明的很早,皖南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水汽凝结成露珠,挂在所有生灵的肌肤上,似是神明馈赠的洗礼,在每个清晨悄然降临。我总爱蹲在门前的水渠旁,观赏那在石缝中生长的牵牛花开放的过程。牵牛只在清晨盛开,阳光一出来,它就兀自凋谢了,似乎它毫不在意它的美丽是否能被这世间庸俗的生物欣赏,盛开的过程只属于它自己,美丽的意义不需要被赋予。
阳光正好的时候,我总喜欢窝在阁楼里。徽州的建筑,外面看起来是粉墙黛瓦,进去一看才会发现里面都是木头结构,每当阳光照射进房子里的时候,阁楼便是一个休憩的好去处。从木头搭成的楼梯拾阶而上,布鞋轻轻踩在阁楼的地板上,木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阳光从楼上开的小窗子里漏进来,可以看见微尘扬起,在阳光里翻滚,让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唯恐惊扰了这一片世外桃源。
阁楼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阿婆把很多不用的老物件堆放在这里,还有秋收囤积的稻米和粮食,以及黑暗中堆放的不知身份的东西。这一切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都是新奇而神秘的,每次去阁楼,总能寻着新鲜物件。黑白电视机按下按钮会出现满屏的雪花,雕花的红木箱子里装着很多旧物件,有粮票、方孔铜币,还有阿婆阿公年轻时候的照片,岁月还未曾在他们的脸上留下痕迹,即使是陈旧发黄的照片也仍旧能看出他们的意气风发。
午后的村子里散发出一种慵懒闲适的气味。我总爱招呼几个伙伴,在村落里开始我们的探险。绕过高墙青瓦,驻足于村中心的水潭边,浮萍像一艘艘小船在水面停歇,潭水犹如一块熠熠生辉的绿宝石,水面平静而毫无波澜。忽而一阵风吹起,在光影交错间,有几尾鱼儿在潭底游动,被阳光照射的身躯几近透明。顺着潭水的流动,我们找到了水的源头,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浅,水底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远处有几只鸭子在水中嬉戏。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湿漉的水珠凝结成烟雾笼罩于河上,远处有人撑着小舟往村落里归来,这种时刻总让人不由得迷离,一切都在这烟雾中朦胧起来,站在岸边,看远处灯火簇动,恍如隔世。
关于徽州的记忆,大都是朦胧的,像是被雾笼罩住一般。令我魂牵梦绕的,不仅仅是这美景,更多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犹记那些生活于此的日子,阿公牵着我的小手走过那长长的青石板路,去村口给我买零食。那时候我是跑几步就摔倒的孩子,摔了跤把膝盖蹭出血来,眼泪便一下子倾泻出来。阿公用他粗糙的大手轻轻地帮我揉着膝盖,把我扛到肩上哄着我。在阿公的肩膀上,我能触碰到低飞的蜻蜓,看见路过的人头顶的发旋儿,还能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这些对于儿时的我是何等的新奇有趣。
坐在阿公肩上的日子渐渐远去,在一个炎热的夏末阿公去世了,彼时的我已经是一个高中生,接到参加葬礼的电话时我不由恍惚。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看阿公了呢?已经多久没有陪阿公聊天、没有陪阿公看戏、没有听阿公唱他最爱的曲子了呢?我回到村子里,看见熟悉的门楼,门前的楹联已经被风霜雨水浸润得泛白,院子的铁门上面的锁已经锈迹斑斑。
阿公就躺在屋里的冰棺里,花白的头发,脸上爬满了辛劳的皱纹。他似乎只是闭上了眼睛,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每一个夏天的午后他都会躺在凉席上午睡,我偷偷跑进房间挠他的痒痒,总闹得他睡不好觉。到了夏天的夜晚我们会躺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繁星,萤火虫飘荡在我们四周,偶尔流星划过,阿公拉着我许愿,他告诉我,每一个孩子的愿望都会被流星实现。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问问阿公,是不是想再见你一面的愿望,许的太晚了一些。
生于斯,长于斯,没有一刻我不深爱着徽州,没有一刻我不在思念着故乡和家人。我想不管我走了多远的路,看见多么广阔的世界,都无法忘怀这个在记忆里熠熠生辉的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