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的故事是残缺的。
她讲的故事残缺了,她嘴里肯定漏掉了一些相关的细节,我那时已经听得出来了。
小时候,我只得进她讲的故事里听那些奇异的情节。但那时我听得很快乐。
现在,我读了点书,再听她那些故事,当年的那种快乐却消失了。
那天,“这段肯定少了点情节、这事还没讲透啊、这个桥段不太合适……”我听着她嘴里的故事,心里却不自觉地琢磨着这些东西。但我没说出口,我知道我说出来,她也不可能懂。
我看着她,我的老奶奶。
她仍在笑着讲述这个故事,左手拿着一把泥泞的花生,右手把它们一颗颗摘下来抛到箩兜里。
我的手上做着同样的事。
竹风阵阵,偶尔有一两声蝉鸣,红砖墙的颜色一年比一年暗淡。
明天要请人帮忙收谷子,我们须准备一些鲜花生明日煮着吃。我的双手终于放下了她口里的那块“板板”,即她理解不了的平板电脑,和她做一点摘花生这种简单的活儿。
积着老尘的电风扇摇着头“嘎吱吱”地吹着风,我们满手泥泞。
做活枯燥,她便给我讲起了故事。
“不晓得是啥子时候,有个财主老爷骂他的幺女:‘背时的死女子!也枉自人家周家公子看得上你!你若硬是不嫁,便滚出去自生自灭!我也当没有你这个妖孽生的庶出!’”
“他的女儿就说:‘滚就滚!我母亲死得早,你就说她是妖孽。我从小受你一家人虐待,吃尽了你的打骂,如今你更是要逼我嫁给一个黑心地主家的蠢儿子!你这种人的女儿我不做也罢!’”
“滚!你走了也省了我一双吃饭的筷子!”
“好!你我父女自此就算是缘分尽了!”
“说完啊,这个女娃就去那马厩里骑了一匹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她那当财主的爹就在后面骂:‘孽畜!去找你那妖怪变的妈吧!’他的正妻和娇生惯养的儿子在他身后掩面偷笑,实际上就是他们在煽风点火地整这个女娃。”
“马儿啊,我喂你,刷洗你。这世上也只有你不会欺负我,刁难我。从今往后,你便要同我相依为命了,你驮着我跑向哪儿,我就去向哪儿吧。”
“哦哟!这马儿听见了,眼睛里泪汪汪的,就哭出来了。”奶奶一脸的惊喜,连往日只是一条缝似的眼睛里似乎也散发出了光彩。
“一路颠簸,这个姑娘乏了,便靠在马背上睡了过去。等她醒了就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哎哟!四周雾气蒙蒙的,马儿也不见了,只有一位说老不老的女人在对着她哭。”
“‘这个嬢嬢啊,你是哪个哟?咋个对着我哭啊?’这个年轻姑娘就过去问人家,结果走近一看。哦哟,不得了,这个嬢嬢长得跟她像得很!”
奶奶再一次惊喜,那表情和她当年得知自己说成了一桩媒时一样欢喜。
“那妇人揩拭了眼泪水,又伸手去抚摸小姑娘的脸。少女觉得她亲切,也不躲避。”
“那妇人揩着眼泪水告诉她说:‘我啊,原先本是山神的小幺女,也是你的亲妈。年轻时和你爹好上了,生了你。谁知天老爷降罪,把我的三魂七魄关在了马的眼睛里,教我没得法与你相认。你父亲是凡人,看不到抓我的神仙,不晓得其中缘由,见到我一眨眼消失了,就当我是妖精鬼怪。如今他撵你出来,我怕你无依无靠,饿死荒野,只得再违反天条,现身见你一面……”
奶奶的语气也悲哀起来,她这段话说得很有感情。毕竟,她也有女儿远嫁他乡,多年难得一见,两个女儿。
“这俩娘母(母女)啊,是抱在一起一把心酸一把泪地哭。”
“‘幺女啊,我这回又违反天规了,不久就会遭天将捉去。我从山神处偷得了一件宝物,交给你,这个物件可保你不会饿死。’这个当妈的就把一串金铃铛给了这个女娃。”
“你只要摇这个铃儿,念咒念‘金凤一桌,银凤一桌,美酒佳肴快入’,便会变出一桌子菜肴。”
“这个姑娘刚接过铃铛啊,雷声就轰啊轰地打起来了!”讲到这里,她缩了一下身子。夕阳下的竹风仍旧轻轻地吹着,但年迈的她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是天将来捉我了,女儿啊,娘亲去了!’这个当妈的哭,可哭又有啥子用嘛!她一眨眼就化作一缕青烟,飞上天了。”
“眼见着方才相认的娘亲就走了,这个姑娘硬是就活活哭晕在了青石上。等她再次醒来啊,雾气散了,马儿被拴在青石旁边的松木上。只是她的手上,哎哟!当真有了一串金铃儿。”
“这个姑娘骑上马儿,马儿驮着她走进深山,走着走着,就走到一处破烂的木屋前。此时的她已是又饥又渴。她走进房门,屋内只有一个老婆婆在织草席。”
“老人家啊,你行行好。容我在你这里讨口水喝要得不?”
“‘要得,要得。你是谁家的姑娘啊,咋个看起来那么狼狈哟?’这个心善的老婆婆问她。这个姑娘也就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给这个老婆婆说了。”
“啊呀,有这种砍脑壳背时爹啊!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奶奶骂了起来,仿佛她此刻就是那个收留少女的老婆婆。
“‘姑娘啊,这地方啊,人烟稀少,方圆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你若不嫌弃,可暂时在这里歇脚。我有一个儿,在山中做樵夫,打柴去了。我们家贫,只有一张床。夜里你就睡床,我们母子就拿席子在地上睡哈。’这个老妈妈就这样给这个姑娘说,这姑娘也答应了。”
“晚上,天黑莽荒的,这个老妈妈的儿挑着柴回来了。听了母亲说这位客人的身世,他又点起了火把准备出门。这个姑娘就问他为啥还要出去?
“这个男娃就说:‘我今晚上再去打两挑柴禾,明早送到集市上卖了,你要去哪里啊,这钱就给你当盘缠。’”
“这个姑娘心头十分感动。这天晚上,这个男娃当真打了一夜的柴。第二天清晨,他就把卖来的铜钱全部给了这个姑娘。这个姑娘啊,就有点欢喜(中意)他了。”
“他们把姑娘送上马,但马儿却咋个也不肯走动!”
“你说巧不巧嘛!”奶奶笑得手抖了起来,那把花生也竟落下了一颗。
“这个姑娘就摸着马儿的鬃毛问:‘马儿哦马儿哦,我说过你走到哪里,我就去到哪里。你是要我留下来吗?’”
“这匹马儿当真就叫唤了三声。这个姑娘就晓得了马儿的意思,以为这是母亲的法力在指引自己留下来。于是啊,她就留下来了。她回到木屋,和老妪一起做饭。这时候才想起母亲给她的金铃儿。于是她就摇起金铃儿,照着母亲教她的咒语喊:‘金凤一桌,银凤一桌,美酒佳肴快入。’”
“嚯哟,霎时间啊,锅头的蒸笼里就热气腾腾的!两个人打开蒸笼来一看啊,不得了!不得了!里面是重叠放好的“九大碗”(蜀南名菜),还有清香的美酒。这回他们才晓得当真是金铃显灵了!
“不久啊,两个年轻人就结成夫妻过日子了。凭借着金铃儿的神力,两口子开了一个小酒楼,再之后修起了大宅院。”
“这人啊,三穷三富不到老。有一天,一群叫花子就到了这二人经营的酒楼前要饭。在酒楼上劳作的女主人,就是当年的姑娘。她看见了这群乞丐中有一个人看起来有点熟悉。那正是原先赶她出门的地主父亲。要说啊,也是造化弄人。这个财主背时垮杆子的,家财没得了,也只好当了叫花子。”
“这个姑娘啊,不愿当面与他相认。毕竟人家说‘嫁出去的女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自己是遭撵出去的。可是啊,这人啊,又是有心肠(良心)的。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要饭吃,她心里过意不去。她啊,就让伙计先给别的叫花子们准备了食物。自己则亲自下厨,不用金铃儿,自己给自己的父亲做了一碗鲜鱼汤。她也记得到,自己的父亲原先爱吃鲜鱼汤。后来啊,她让伙计多留了自己的父亲几日,但自己却不见他。只是日日要亲自为他做一份鲜鱼汤。”
“再后来,叫花子们要前往下一处地方要饭了,就来找这位留在酒楼的同伴。这位曾经的财主大概也是觉得久留在这里吃人家的不好,就跟着叫花子们走了。他的女儿晓得了,就亲自做了十二个猪儿粑,只是这猪儿粑的馅全是金银。她叫伙计将这十二个猪儿粑给了她的父亲。”
“叫花子们见他归来,就问他:‘这户人家留了你好几天,给了你啥子东西没得?’”
“‘没得啥子东西,也就十二个猪儿粑。你们要,就都拿去吃吧。’”
“喔嚯!叫花子们就分尽了他那包着金银的十二个猪儿粑。一个也没给他留。所以说这人啊,哎……”
她讲完了,“哎”后面那句感叹却没有说出来。
后来,我整理了这个故事。可无论怎样在“板板”上修改,我总觉得似乎比整理前更加的残缺。
我记起她讲完故事时的样子。眼,又成了一条浑浊的线,人仿佛也不知何时就要睡去,花生上的泥土填满了她的指甲缝和手上皴裂的伤痕……
?夏天过去了,我再度离开了家。当我在空闲之余,再琢磨起这个残缺的故事时,已没有了夕阳,没有了竹风,没有了蝉鸣。可那故乡的红砖墙,估计仍是一天比一天暗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