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疫情形势转好,可以走出家门的时候,老妈、妹妹、还有我,一起回老家看望了奶奶。往年除夕之后的那几天,我们基本都会回老家的,只是今年,年后两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回村里。
到家的时候,鲁四奶奶正和奶奶坐在房前院坝里晒太阳,天出了太阳,她们还是在院坝水泥地外面烧起了一拢柴火,木柴是去年三叔建新屋时,从老瓦房上拆下来劈成的。虽然三叔、堂弟堂妹今年都还没有离家,乍一看两个七十岁左右岁的老人坐在院坝中烤火晒太阳的画面,闲静中还是透出几分萧凉。村寨里宽敞的平房、小楼房越来越多,但每年待在家中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所以看到守着大大空空房子的老人,自然会生出一层凄凉感和愧疚感。
其实除了凄凉和愧疚,我还有点害怕。我害怕鲁四奶奶,她家住得离我家不远,就隔了两块菜地一道高高地埂的距离。她骂人很厉害,人还很凶,最令人惶恐不安的,是因为我亲眼见过她“来神”。且先不说神秘的“来神”这事儿,光想想她骂人的样子,也让人心颤。
以前还在老家上小学的时候,每到周末,人总想多睡几分钟的懒觉。可是,比如我,往往很难得偿所愿,因为很少有鲁四奶奶不咒骂的早晨,有时候她骂圈里的猪有时候是骂乱吠的狗要不就是指桑骂槐针对某某人。大概五六年前我在老家住了一个星期,好几天午睡都被她的骂声吵醒。有一天不知是哪家的几只鸡进了她家苞米地,我还在梦中便听到了她沙哑声音:
“也不晓得是哪家缺天德的把鸡放进人家地里,哎哟要我说,你养的不是鸡是养你妈老公啄你家死娃儿死你全家养得起养养不起你还养你妈老公来啄人下次再放进老子地头给你家狗腿打断打断看你这大畜生还养不养这啄你全家的小畜生……”她骂起人来语速又快还抑扬顿挫自带一种独特的节奏感,有时声音虚高起来,就像风中夹杂着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劈划过树梢,自然就带断了好几截年轻的树枝。
我忍住头痛起床出门往她家的方向一看,只见她双手叉腰高站在地埂上,嘴皮动得的飞快,几绺溜出蓝布圆帽的花白头发连带着老式对襟衣裳在风中飘扬,她本来就瘦小,远远望去,犹如一颗风中摇摆的草,只是一听她那骂了十来分钟还不曾重复的语言语音语调,便会觉得这是一株不怕风不怕雨的草,坚韧得让人惊叹。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六十余岁的人了,和很久以前就身体孱弱腿脚不便的奶奶相比,她像是来自异域的另一个物种。
怕是怕,好容易回家一趟,我还是搬了个凳子坐在奶奶旁边,也就是鲁四奶奶对面和她们聊起了村里的事情。
“听说村里大棚里培植了香菇,产量和质量都不错,还雇村子里的人去采摘?”
奶奶说:“是啊,隔壁你四大妈她们都去采啊,说是带动农民啥的,80还是100块钱一天。”
“那还可以嘛,反正她在家也是闲着,能有点收入也好。”
鲁四奶奶眼睛一斜,有些忿忿地说:“好是好,就是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人家不要。你说,采摘不让我们去,现在又宣传农民别种苞谷又征收土地种蔬菜,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不得饿死?”
今年宣传要调整农业产业结构,说让农民少种产量不高的玉米,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想也没想便说:“四奶奶,政府建议种植其他经济作物和蔬菜也是希望大家生活更好一些嘛。不让您去采摘那是觉得您年纪大了,应该在家享清福。”
“享清福?我也想享清福啊,只是家里儿子孙子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谁顾得上你?我哪一年不是靠自己种点苞谷养活自己?现在好了,苞谷不让种了。哼,我才不管,我就是要种,不种我老婆子还不得饿死吗?”我知道她的倔脾气,可不敢再触其逆鳞,只得软声安慰:
“不会的,人家也不是说完全不让种,只是宣传少种苞米多种其他的,您老别担心。”其实我心里怀疑的是,她一个七十上下的老人是否真的还有力气种地,而事实呢,我连直视她都不大有底气的,更不用说对她的能力提出质疑了。
(二)
等我们看了三叔家新建的房子,去香菇种植基地走了一圈再回家中的时候,鲁四奶奶已经家去了。我下意识往她家的方向看了看,眼前又浮现几年前她在风中地埂上咒鸡的模样。那画面印象深刻,是因为每次看《红楼梦》里那些老妈妈吵架,我总会想起鲁四奶奶。贾宝玉有一个被丫鬟们广为接受的观点,说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死珠子;再到老了,就不是珠子,成了鱼眼睛了。只是那个贾府的宝贝二少爷,不知他是否懂得一颗宝珠要经历何种俗事纠缠,才变成了鱼眼睛!
“奶奶,鲁四奶奶真的还自己种地吗?她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地是种的,可怜不可怜呢,唉,”奶奶叹一口气,“上了年纪的人,儿孙常年不在身边,多少都有些可怜的吧。”我也忍不住跟着奶奶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虽然老爸二叔三叔每年总会有一个在家照看奶奶,自己也还得常回家看望才好。无意中抬头,看到了门前大核桃树上的喜鹊窝还在,十几年了,每年都有喜鹊来这棵核桃树上筑巢。小时候我就很好奇,总是问大人:“今年在这里安家的两只喜鹊还是不是去年那一对?”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去年那一对的儿女吧。”以前爷爷常常会这样回答我,只是我已经有很多年不问这个问题了,爷爷走了也有七八年了。还有,鲁四爷爷就走得更早了。
“奶奶,后来鲁四奶奶还‘来过神’吗?就是在鲁四爷爷下葬前一晚那次之后。”
我看奶奶摇摇头,那应该是没有了吧,还是奶奶不愿意说起呢?
“来神”是一件很怪异的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突然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力大无穷或者凶神恶煞或者像个疯子,做出一些正常的时候不会有的举动,但是过不了多久(几个小时到两三天都有)又会变回正常的样子,有点像着了魔,又像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因为大家都忌讳魔、鬼这样的字眼,所以农村人就把这种事叫做“来神”。我亲眼看见鲁四奶奶来过两回神。
有一回就是在鲁四爷爷去世快要送上山下葬的前一晚。
鲁四奶奶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和我同年生的鲁玉,她爸爸是四奶奶唯一的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因为鲁四爷爷去世,那次鲁玉的五个姑姑都回来了,连远嫁山东后就从来没回过娘家的三姑都来了。按照我们农村的丧葬风俗,逝者下葬的那一晚亲人要绕棺(排着对围着棺材一圈一圈地绕行),绕棺之后邻居和前来悼念的亲戚朋友还要游城(用白石灰在一片空地里画出一座城的轮廓,大家打着火把或者拿着哭丧棒沿着特定的路线在“城”里走)。据说绕棺和游城的人越多,走的路越多,逝去的人来生走的弯路、吃的苦就越少。
那一晚,鲁玉的父母和姑姑还在绕棺的时候,鲁四奶奶突然从另外一间屋子里冲出来,扒开众人两步跳上那个装着自己丈夫遗体的棺材,粗鲁地骑在上面,一边哭叫一边捶打棺材,哭声凄厉,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鲁玉的爸爸和几个年长的人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来神了来神了!快,快把她拉下来。”好几个人上前去拉去扶也没把鲁四奶奶弄下来。我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听她叫喊“不要摔死她!”“还我的孩子来!”“天杀的,你还我孩子!你丧尽天良你不是人!”还有就是她随着胡言乱语一阵阵拍打棺材的声音,在那种丧事的夜晚,显得尤其吓人。
几分钟之后我们小孩子就被大人匆忙送回家去了,因为鲁家嘈杂,也避免孩子看到鲁四奶奶的样子被吓坏,鲁玉被安排到我家和我睡。其实大人们往往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和记忆能力。那天晚上,鲁玉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她奶奶无意中讲给她听的。
鲁四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在鲁玉的五姑姑之前,还有一个女儿。因为前面已经有四个女儿了,鲁四爷爷特别期望第五个孩子是个儿子,可是等孩子落地一看,还是个姑娘,鲁四爷爷一看,着了急生了气,举起孩子往地上就是一摔,摔完孩子便头也不回地出门抽旱烟去了。躺床上的鲁四奶奶费力翻下床看孩子时,自己的第五个孩子已经断气了,那孩子左边的屁股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葫芦形的胎记。鲁四奶奶捧着孩子渐渐僵硬的尸体,涕泪齐下,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一袋烟抽完,鲁四爷爷再次进屋,他一把从鲁四奶奶手里抢过了那具小得不能再小的尸体。
鲁玉拉了拉被子,问我:“你知道我爷爷把我那个死掉的小姑姑扔哪里去了吗?”那一年我应该刚上五年级,正是想象力日渐丰富的时候,可我根本就不敢放任自己想象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死婴走出家门的画面。我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脑袋,小声说:“我不知道,鲁玉,你别说了,我害怕,我不想知道。”
“奶奶说那个姑姑被扔进了厕所里,别担心,不是我家现在的厕所,那个老厕所早就被填掉了。”
“鲁玉,别说了你真别说了……”我哀求道。外面,夜风吹动房前屋后的树木,吹过核桃树,咔嗤咔嗤;吹过攀枝和杜仲,哗啦哗啦;吹过青松和杉树,沙沙沙沙……每一种都像鬼叫。
“我马上就说完了,后来生五姑姑的时候,奶奶为了保护她,一个人跑到野外生下了孩子,还想尽办法请我大姨奶奶家(鲁四奶奶亲姐)帮忙养了半个月才把自己的小女儿接回来。还有啊,奶奶说过,我五姑姑左边屁股上也有一个小小的葫芦形的胎记。”风还是没有停,呼喇呼喇,这是它吹过香椿和棕树时被黑夜拉长的声音。
我不知道鲁玉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只是极度的害怕中又隐约觉得“来神”其实是一件很盛大的情绪发泄,并且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也依旧这样认为,那就是一种很奇怪很扭曲的情绪发泄,犹如风吹树木,不可遏制。
(三)
在第一次亲眼看见鲁四奶奶“来神”之前,我也多少听过人们议论她的事情。只不过,我第一次看见“来神”却不是她第一“来神”。
那一年气候很暖,风调雨顺,大家都认为秋天庄稼会有个好收成,家家果树上的果子也都压弯了树枝。当我看到鲁四奶奶趴在梨树高枝上任谁也唤不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奇怪,以为她就是单纯上树摘梨而已。但那些上村下寨过路的人却都知道,她又“来神”了。
“爸,什么是来神?”
“妈,什么是来神?”
“爷爷奶奶,什么是来神?”
没有人肯回答我,每个人都用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打发我闭嘴。
鲁四奶奶开始朝树下的人扔梨,下面的人只是偶尔闪躲,并不接她扔下的梨,也不将地上的梨捡起来。她家那棵梨又大又甜,我真想跑到树下去捡梨,奈何奶奶把我手拉得紧紧的,我根本动不得半步。
“滚开!你们是坏蛋。滚开,我不缠足我不裹脚!”她不摘梨了,只是紧抱住树干,对着下面大声呼叫,像一只被猛兽吓坏的猴子。
“奶奶,每个人都要缠足吗?但是你没有缠足啊,”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树上的鲁四奶奶脚有多大,但是印象中她没有缠足,“四奶奶都长那么大了还要缠足吗?”
“不用了,以后谁都不用缠足了,”奶奶低头看着我,慎重又轻松地说,“我们回家吧,给你做好吃的。”
“不想吃,我还想看鲁四奶奶来神。”
妈妈瞪我一眼:“回家进屋去!”说着一家人都转身要走,奶奶交待爸爸去梨树下帮忙,说鲁四奶奶五十几岁的人了,怕不小心摔下来。就在跟着大人们往回走的时候,我听到四奶奶哭了,声音很奇怪,像个小姑娘,她不骂人了,只是在求她爹娘不要给她缠足。
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在听过街坊四邻很多个版本的饭后闲谈后,我大概知道了鲁四奶奶缠足的故事。
鲁四奶奶的名字叫做刘凤娟,是隔壁村私塾里刘先生的二女儿。刘先生比较有学问,颇受人尊敬,自己的两个女儿生得秀气,裁衣、纳鞋、纺纱、刺绣什么都会,再加上后来夫人又生了个儿子,刘先生就显出几分满足的傲气。一向傲气的刘先生没想到,大女儿凤婵出嫁后会因为天足被王家嫌弃。那年头,还是请刘、王两家族里人调解说道了一整天,王家才勉强收下一个天足的媳妇。本来像凤婵她们那个年龄的姑娘,缠足的已经很少了,所以刘先生刘夫人也没想过给女儿缠足。以前没想过,有了凤婵的前车之鉴,刘先生自然就想得多了考虑得也更周全了。
那年凤娟十二岁,虽说比起以前五六岁就缠足的姑娘来说是晚了点,但是她离出嫁还有几年的时间,缠一缠总还来得及,聊胜于无,并且远胜与无。刘先生不愿自己家两个女儿出嫁后都被人挑刺、嫌弃和刁难,死活要让二女儿缠足。刘先生认为自己是为女儿着想,但是凤娟却不愿意忍受剧痛裹脚缠足,为了躲避和反抗,自己愣是爬上屋后的一棵大树,在上面蹲了一天一夜。
想来最终凤娟还是妥协了,因为刚嫁到鲁家来的时候,她是一双小脚,只不过后来要种地要帮忙烧酒卖酒要忙家务,缠足不方便,就自己解了那裹脚带。那长长的白色的布带,像是精心剪裁的裹尸布,凤娟不知自己是为谁而缠又是为谁而解。
其实自打知道自己要嫁到鲁家,凤娟就明白,那三年多的足是白缠了。王家不喜欢天足的姐姐,是因为嫁到他家做媳妇是不用外出干农活的。王家世代是中医乡医,男女都要学一些医术。尤其是王家的女人,负责学医传承为乡里邻近的人看看大病小患的,裹足不影响谋生。捻银针的玉手配小脚,据说更加风雅娴静,令人信赖。但是鲁家不同,烧苞谷酒的,嫁到他家要种满山满片的苞米,每天要早起烧酒,就算是烧好煮好的酒还要背到各个集市上去卖,这样的人家不需要一个小脚媳妇。
她当然也想抱怨,如果弟弟不早夭娘亲不病死,如果爹爹不整日饮酒欠下鲁家大量酒钱,她不必被像偿债一般地嫁到鲁家,但是抱怨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姑娘家嫁给谁,与她会不会纺织女工无关,与她是不是缠了小脚无关,甚至婚姻这件事整个就与她本身无关。她唯一清楚的是,出嫁前她叫刘凤娟,出嫁后她应该就是别人的妻子婶娘母亲伯母,如果不幸活得长一点,可能就是别人的奶奶和外婆。
至于别的,比如一生要经历多少缠足这样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她想象不出来,所以她也从未想过。
这大概就是刘凤娟的故事了,可惜我不认识她。我认识的是那个叫鲁四奶奶的老妇人,她人很凶,骂人很厉害,还会“来神”,我有点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