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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奇不有的大明时尚界

话说在万历年,有一位士子,姓韩名松如,中了秀才后,未能更进一步,又因家中贫寒,且上有老下有小,只得放下书籍,务农为生。

一日,接到昔日同窗的请柬,说是会试得中,不日将赴外省任知县,望众好友,念昔日同窗之谊,临别一叙。

此时之风气,已非太祖、成祖时期那般的简朴,举国上下往往动辄大操大办,韩松如心中明白,话说是临别一叙,却也是攀比之所,以自己现今之情状,以及身上所穿之衣物,若真去了那些场合,不免寒酸。然同窗之谊又岂能因了身上寒酸,便即丢了?

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赴宴。是日早上,与家中的父母、妻儿作别,身上带了一两银子,在集市上买了套笔砚,用油纸包扎好了,往那同窗府上赶。

走了半天路,好不容易赶上中午的饭时,只见得门口进进出出的皆是鲜衣怒马、衣着光鲜之辈,再看看自个儿这一身粗布衣衫,虽没打补丁,却也是洗得有些发白了,不觉得脚下趑趄。

然既已来了,总不能再行踅转吧?再者人家盛情相邀,说明并没忘记于你,你又何须妄自菲薄呢?当下,咬咬牙鼓足勇气走了上去。

门口迎客的正是那同窗,乍见韩松如时,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后,似乎这才认将出来,笑道:“原来是松如兄,快请快请!”

韩松如早已敏感地捕捉到他脸上诧异的表情,尴尬地将手里的礼物递将上去,微红着脸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请笑纳!”那同窗收下礼物,请了韩松如入内。

府内的大院里面,许多桌上已坐满了人,韩松如被家丁安插某桌的空位上。刚入座,同桌的一位少年瞟了其几眼,眼神之中似有些不满,说道:“你可知晓这桌坐的都是哪些人吗?”

韩松如一时没会过意来,道:“却是不知,叨扰了。”

那少年指了指其旁边的两人,冷笑道:“这位乃是本乡里长黎老爷,这位是乡绅尹老爷。”说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松如。

韩松如衣着虽不光鲜,可到底是读书人,心思细腻,那冷冷的话语,冷冷的眼神,如利箭一般,穿透他的心,直教他身心冰凉,讪讪地起身,向那些老爷揖手道:“小子鲁莽,得罪了!”然后像逃难一样逃了出来。门口的同窗见状,问是何事?韩松如编了个谎说是忽想起家中有些急事,须赶回去,失礼之处万请兄台海涵。

太祖时期,士人之间,无论贫富,衣衫一致,人与人之间,所比者无非读书多寡,诗文优劣。今时代在进步,所攀比者亦有变化,诗文之优劣、读书之多寡,已非衡量某个人之标准,一概以贫富论人与人之间的高低,社会之浮躁,可见一斑。

那么,此等攀比之风是如何盛行的呢?纵观有明一朝,在下总结了一番,共有三条。

首先,从太祖始,至正德年间,乃明朝的过度和发展时期,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多数不富裕,民风相对朴实。正德帝之后,明朝的经济飞速发展,商业繁荣,商人所受到的约束日渐减少,钱财的累积后,伴随而至的必是恣意地享乐之风。

这等享乐之风,最先从江浙一带南方开始。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这一带地区的百姓率先富裕起来,吃食自不消说,服装穿戴更是大胆,视种种禁令若无物。

初期,官民士庶衣物皆有限定,违者论罪,后来不光是官民之衣物混乱,普通民众竟敢于描龙绣凤;起先,大红、黄色等颜色平民百姓碰都休想碰,后来,非大红而不华。女子之首饰,更是非金玉珠翠而不戴,非绫罗绸缎而不穿。即便是并不殷实之家,为了赶潮流之风,抑或是为了充面子,不惜借贷,置办几身能穿得出去的行头。以致于街上穿金戴银,吏庶同服。

毫无疑问,这是进步,体现的是自由、平等的良好风气,然任何事都有一杆秤,过头了便是靡烂,看似丰富多恣,什么也不缺,实际上物质生活提升了,精神生活则已倒退。

服饰跟风之潮头一起,带动了更多攀比、炫富之苗头。如婚嫁、丧事、乔迁、生辰、升官、中榜等事,逢事必宴,逢宴必随人情礼金,收受礼金一事在少部分富人的带动下,越随越高,以至于明明不过中等人家,随份子亦不敢寒酸,结果几场宴席下来,一年之收入,十去八九,端的是人前笑着装大方,人后含泪咽咸菜,个中甘苦唯自知耳。

此谓之地域效应,或是由富人带头而掀起的攀比之风。

其次,乃是名人效应。

何为名人效应?明之名士,标新立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穿不只是时尚而已,更可堪放浪形骸来形容。

前面在下曾说到,明初士庶的头巾,不过四方巾或四方平定巾而已,万历年间,有名士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府(上海)人士,工诗善文,与沈周、文徵明、董其昌合称“吴派四大家”,其所著的《小窗幽记》,与洪应明的《菜根谭》、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并称“处世三大奇书”。

眉公恃才傲物,放荡不羁,是个极为潇洒之辈,当时的百姓,虽也不怎一味地四方平定巾了,有晋巾、唐巾、宋巾、东坡巾等等,眉公则统统弃之不用,只取两根绢带,束于顶,行走起来既简单,又是飘逸风雅,更显读书人之气质,众人见状,纷纷效仿,人谓之“眉公巾。”后来其所食之糕点、所坐之椅子,甚至所用之夜壶,无不灌以“眉公”标签,被大相效仿。

头巾乃士子庶民必戴之物,风气开放以后,各种款式,层出不穷,后又嫌款式不够新颖,则在巾环上面嵌以玉器,或在两侧配以玉环,以增别致之效果。

明之一代,最为流行之色为红,上至官吏,下至平民,无以着以红袍,后来似乎觉得大伙儿都着红装,大同小异,无甚新意,则又改良,在衣服上绣以花朵,更有甚之,身披彩绘,绘着大大的荷菊图,招摇过市!

男子之衣服,穿红戴绿,描荷绣菊,以艳为荣,列位看官们,可敢想象,大街之上,所行之男人,飘红带绿,争相斗艳之景象乎?

又有位唤作张献翼者,字幼于,乃嘉靖年的国子监生,有才学,著有《文起堂集》、《执绮集》作等传世,为人放荡无羁,言行随性而为,上面提及的身披彩绘,在衣服绣大大的荷菊图,招摇过市的,便是此君。其唯恐言行不够诡异,出门时要带数种颜色的假须,走一段路换种颜色,前胡须还是黑色,下一里已为绿色,颌下绿毛飘扬,时人称“五色须”。

明人以美须为荣,张居正时常以拥有一部美须而洋洋自得,然比起张献翼,随时切换胡须颜色,张居正实不及矣。

然张献翼之举虽诡异,尚不足新奇也,还有更加奇怪的。时人有一首诗如是说道:

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

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何解也?此诗之由来,有一个故事。

话说无锡有一位名士,唤作邹公履,字德基,工于书画,性孤峭,藐视礼法,其于应天府游妓院时,头戴大红纱巾,内衣外穿,脚踩双高跟屐,走路时,由于鞋跟高,股左右摆动,在妖之极。手里拿把蒲扇,脸上被乐妓印了数个唇红,嘴角含笑,洋自得

从妓院出来时,已有七八分醉了,走起路来,越发的一摇一晃,满面春风。其后面又跟了几位同伙,跟他一样,内衣外穿,扎红色头巾,这才有“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之说。

到这等怪异之情景,也不得了趟城里,归来泪满

此乃名士之举,然但凡一股大潮流的形成,若无官方的推波助澜,难成气候。再来说说官方人物的时尚之风。

张居正对生活的讲究,以及对衣着的要求,可谓登峰造极。

话说有一官员叫陆树声,字与吉,乃是有名的士子,嘉靖二十年会试头名,初至京师,蒙张居正挽留,去张府吃饭。

此本是荣耀之事,然陆树声自打吃了那一餐饭后,就不想做官了,决心归隐。

时张居正为内阁首辅,掌握国家公器,乃一时无两的权贵人物,这一日傍晚,他从内阁出来后,所乘坐的是一架由三十二人所抬的大轿子,此轿不光大,轿内之设施亦是令人叹为观止,前有会客厅,后有卧室,间隔有道回廊,另有两名小童闷热时持扇,闲时焚香。

陆树声乃是跟他一起回府的,只觉坐在轿内,并无颠簸晃动之感,完全如置一间精巧雅致的内室。

到了府上,张居正一边命人备酒饭,一边则去内室换了件衣服出来。此一顿饭,珍馐佳肴自不消说,更教陆树声惊奇的是,一边在饭桌上吃着,一边竟让仆人给他梳鬓发。鬓角之发若是乱了,自也影响美观,可堂堂男子,饭间休暇时候,居让人时时梳,实在是怪异之极。这还罢了,只顿饭光景,来来回回共换了四套衣裳!

陆树声在一旁冷眼旁观,却是越看越是心寒,此等穷奢极欲之人,岂能长久乎?

当然,在下这本书,谈的是明朝之生活琐事,不言政治,是否长久且不去言及,张居正是个极其讲究之人,是毋庸置疑的。

另有一位高官,乃工部侍郎徐渔浦,家中所置办之衣服,即便是爱美之女子,亦感汗颜,其卧室之内,有五个大衣橱,一个一个围列于卧室周边,每有客至,必让仆人留意来者所穿的是何等样衣裳、哪种款式、怎样的颜色,而后,他再根据客人的衣着打扮,在衣橱里选能够与之相配的衣裳,如此这般穿戴齐整之后,方才出去会客。

列位看官们,试想官员尚且不顾祖宗法度,争相斗艳,又岂能怪名士出类拔萃,百姓效仿乎?

以上所言,谓之地域、名人之效应,带动了跟风、攀比、时尚之潮流,还有一物,对此风潮有煽风点火之功效,即女人也。

在下如是说,或有看官不服,莫非女人还能推动奢靡攀之风?

且莫着忙辩论,先听在下说一件事。

话说在苏州府,有一处村庄,户未过百,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纯朴,况村中日月与外界不同,平素也没多少事可说道,特别是女人,所讨论的无非是村东头王家姑娘新做了件衣裳,款式怎生别致,或村西头姑娘的发髻与众不同,甚是新颖。

某一日,村里有位姑娘进城,回来后穿了身新衣,乃短袖直领对襟短袄,袖口及护领白色相衬下身则是柳绿色的马面裙,衬着她那白皙之肤色,直如画中人儿一般,十分吸引人。其余的姑娘不免眼红,纷纷问这是哪家店定制的,可是今年最新款式?

其中有一位姚姓少妇人,回了家后,向官人撒娇道:“奴家已数月不曾置办新衣,与她们在一处儿闲话时,人家所言皆是新衣之款式,奴家却是低头不敢言,自惭形秽,都不敢出去见人了,望官人也腾出些银子来,好歹置办一件,免得人说闲话。”

这家官人也知道村中人妇竞相攀比,自家婆娘若是给比了下去,他脸上也不免无光,便咬了咬牙拿出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