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电子报

与大地同在

我不止一次,回到家乡这片黑土地,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给予我希望的地方。

每一次,这片土地都以它无边的丰饶迎接我、拥抱我、亲吻我……

夏天,绿色的田埂,层层叠叠,一条条,一线线,映衬着农田,分隔着田野,如画般的乡村景象。

秋天,红蓼和野生粉黛乱子草是绝对的主宰,粉色系唱了主角,因而这如假包换的十里锦幛,便多了几许妩媚。

冬天,蒹葭苍茫,芦花胜雪,任意一件彩衣,便能在这茫茫芦花海里鲜明如旗帜,芦花中各色鲜衣娇颜的女子,犹如七色彩虹,美化了大地。

今天,我又来。因为春天,因为父亲,更因为家乡父老……这是几代人生活的黑土地,承载着每个人的生存法则和心中梦想。

“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大地回春,草木萌动,农事渐起。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劳动场景有些特别:人们戴着口罩,离远打着招呼,分时下地,分散干活,信息化机械化手段齐上阵……但不变的是,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耕作有序展开,农民辛勤劳作,种下丰收的希望。远远望去在劳作的人群中,仿佛见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这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教书、务农。父亲是正经的教师科班出身,一辈子桃李满天下。至于务农,是嗜于耕作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全家七口人,单凭父亲那点微薄的薪水根本无法养家糊口,更不用说还要供四个孩子读书上学,而务农起码能让全家人不挨饿。就这样,父亲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在工作和务农之间穿梭。

“没有在大地上忙碌过的人,不知道大地沉稳的踏实,没有在大地上收割过的人,不知道大地回馈的真诚……”这是父亲常挂嘴边的话。那时虽然小,但却理解了父亲经常讲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的道理。

当季节的时间从布谷的口中响亮地吐出,乡下的农人们便有了繁忙和农事;而所有的农事,首先是从一声吆喝开始的。沉寂了整个冬季的田野,为此打了一个激灵;唯有律动的泥土欣喜异常,因为它知道——锃亮的犁铧,马上就要洞穿大地的心事,让这个春天更加富有生机,让沉甸甸的收获最终成为一种可能。

耕种时节,太阳还在东山坳里熟睡,晨雾四起,给村庄和田野都蒙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得得得”的牛蹄声,打破了村庄的静寂,农人们赶着耕牛出征了。父亲总会一手扛着犁,一手牵着牛下地,我也会跟着去凑热闹,在耕牛的身边吆喝个不停。到了地里,父亲会把犁套套在牛脖子上,然后就把那条长长的牛鞭扬得老高,狠劲的抽下去,“啪”的一声脆响,牛就动起来了,使劲地往前奔,忙碌的一天就开始了。

春耕就是在春季通过犁、耙、耖,对土壤进行耕作,季节性强,时间短。唐杜甫在《洗兵马》中写道:“布谷处处催春耕。”清陈恭尹在《耕田歌》亦写道:“春日至农事始,鸡未鸣,耕者起。”立春一日,百草回芽,正是春耕的好时候。《泛胜之书》曰:“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春冻解,地气始通,土一和解。”春耕的主要任务,是为禾苗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使它吃饱、喝足、住好,促使禾苗好好长身体,从而提高产量。

耕作开始了,女人、黄牛、绳套、农人,形成一条直线,丈量着土地的性情。农人手中的长鞭一挥,耕牛身体猛躬,木犁就拉动了。犁铲划动,泥土似翻动的波浪,一波波地向前涌动着,波浪似农人的心情,唱着喜悦的歌。犁着地的农人,有时会俯下身子,顺手抓一把泥土,用力在手中攥一下,然后松开,看着泥土从指缝间淌下,润润的。他笑了,笑得那样灿然,他知道,今年又是一个好墒情。耕作的不止一位农人,还有两位,三位……漫山遍野,他们在同一个山坡上劳作着。农人们会彼此打着招呼,交流着各自的心得,然后让爽朗的笑声传遍山野。累了,累了就休息。农人把犁铧停了下来,犁铧插在了地头上,黄牛伏在了地边上,农人歇在了田埂上。农人装上一袋旱烟,吧咂吧咂地抽着,女人顺着阳光,幸福地看着自己的汉子。

我家犁地不是女人而是由我牵着牛,父亲走在耕牛的左后侧扶着犁,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嘁”“嘿”“驾”的口令,指挥着耕牛前行的方向和速度。此时此刻,父亲稳稳地扶住犁把,把握犁头入土的宽度和深度。铧犁在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一畦畦的沃土,被铧犁尖深深翻阅一遍。牛通人性,父亲与牛,他们之间不用言语,早就心有灵犀。耕作时配合得那么默契。父亲套上牛套,耕牛就知道下田;父亲鞭梢一抖,耕牛就知道加快脚步;父亲犁把一提,耕牛就知道转弯……远远望去,父亲与耕牛与大地,就是一幅祥和的田园画!

好多年后,我读苏轼的诗文,苏轼写他居黄州时,耕作于“东坡”的情景:苏轼把陶潜的《归去来兮辞》改编成民歌,教给农夫唱,他自己也放下耕作的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农夫一齐唱。好一幅田园风情。“击牛角而歌吟”,真是风雅之至。

读初中时,看父亲犁田轻松自如,心里痒痒,很想试试。父亲就教我怎样架牛轭,怎样控制犁的深浅,怎样向牛发出指令。只是那时力气太小,跟不上牛的速度,还没有学会就累趴下了。见我垂头丧气,父亲说:“不要紧,只有你把牛当朋友,时间长了,自然就配合默契了!”接过犁杖的父亲不一会身上开始冒热气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倒是那时还不知稼穑的我,站在田埂上好奇地观望着,于是,父亲高举牛鞭的剪影,一帧又一帧地定格在记忆的胶片上。最有趣的,还是欣赏觅食的百灵、斑鸫、半翅、布谷和八哥,它们成群结队地振翅在犁铧的后面,寻找翻耕过来的泥土中,是否有蠕动的蚯蚓和蛰伏的小虫。

上了高中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和父亲一起下地了,只是想像得到父亲扬着牛鞭、耕牛往前奔的样子,直到我入伍那一年春天,父亲依然如往常下地干活。也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提出和父亲一起去犁地,父亲答应了,这一次我是和父亲并行的。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犁,和父亲慢慢的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已比父亲高出许多,不知道是我长高了,还是父亲变矮了。父亲的背竟有些佝偻,他开始变老了。

到了地里,父亲架好工具,手里握着那把牛鞭,还是扬得老高,还是那么有劲的一抽,“啪”的一声,牛开始动了。这一幕好久没有看到了,心里竟有些激动,但我看得清楚,这一次,牛鞭并未落在牛背上,但牛还是走了。也许,是听惯了这种声音。那一天耕得很慢,土地还是原来那么大一块,父亲说牛老了,说话的时候是看着牛的,眼神可以读出的是一丝爱怜。晚上给牛喂食的时候,父亲故意给牛槽子里面多掺了几把玉米面,一直看着它把食吃完才离开……

如今,传统的耕耘方式早已被全程机械化所替代,“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的场景恐也难觅,但是,我的目光一直在回望故园里牛蹄所踩出的花瓣,始终在精读田野中犁耖所预示的希望——那是不辍劳作的艰辛,那是一往无前的毅力,那是忍辱负重的精神!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叫苇岸的作家,那个紧紧匍匐在大地上,聆听每一个生命的人,他是大地的赤子。当他凝视他的原野上的每一株植物时,他的心是不是也如我们一般安静。苇岸走了,他的作品和精神却留了下来。他的存在是大地上的事情,因为他与大地同在。许多逝去的人,也包括我的父亲及祖辈们,都与大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