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村有个剃头师,姓高,歪嘴。他歪着左嘴角常年为村民剃头。剃头时,总是对顾客说:兄弟,不要动,小心挂彩。由于对人亲切,常以大哥自允,大家便直接喊他歪嘴哥。
歪嘴哥识得一些字,对人和气。他在村口搭起一间茅屋,门前一炉、一壶、一盆、一桶水;屋内一椅、一镜、一台、一张床;台上放着一刀、一剪、一刷、一木盒。歪嘴哥剃头不急不躁,手艺精湛,全套活下来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刀,颇有高手风范。
歪嘴哥擅长剃光头、会耍刀。刀口在顾客后颈从上而下一刮,又由下而上一提,提中带刮,刮中带提,刮提之间顾客有一种成串的麻酥酥感觉,让人十分享受。用歪嘴哥的话来说,这叫“关公拖刀”。再有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左、中、右弹出三串花,弹得人心花怒放。当然,“哪吒闹海”就更不用说了,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细刮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感清新、开阔,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那叫一个通泰,招来嗖嗖八面风。
歪嘴哥剃头无数,技术娴熟。从台上拿刀、开刀、清刀、再到头上游刀、弹刀,最后合刀,全是用右手拇、食、中指组合完成,像是在玩一套魔术绝技,顾客无不眼花繚乱。
歪嘴哥剃头不为积蓄,只为谋生。剃完头,顾客问多少钱,他总是说,隨便给,拿得出手收得下,有钱要剃头,没钱也要剃头。过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日子。歪嘴哥还有一绝,自己对着镜子自己剃头,一年四季亮晶晶一个光头。他常说,常剃头、勤洗脸,就是倒霉都不显。
村里的脑袋有的进城,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入土,歪嘴哥店里的脑袋越来越少。他无聊时,要么看书、要么睡觉、要么发泄。说什么一把电剪,一只吹风,一个月就出师开店,算个球的剃头师。脑壳盘来盘去,耍球不是球,和面不是面,像个猪八戒。黑头发偏要染出些颜色来,猪不像猪,狗不像狗。
一天,龙大爷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歪嘴哥的椅子上。歪嘴哥望着龙大爷满头蓬乱的白发,知道龙大爷的来意,更知道龙大爷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剃光头。
歪嘴哥从木盒里拿出一把剃头刀,刀柄筷头粗细,刀刃薄如纸。他轻轻将刀口放在一块条型刀石上,不偏不倚,正七反三。
“今天是初四,你迟来了一个半月!”歪嘴哥说。
“是啊!三个月啦,走不开呵!因为李二爷腿被摔断了……”龙大爷话语很低,显得很伤感。
“你说什么?刚才我没听清楚,李二爷他怎么啦?”歪嘴哥边剃头边问。
“说来话长,上个月初二晚上,一只黄鼠狼跑进李二爷家咬鸡,李二爷追出房门,不幸摔倒在石坎下,左腿摔断了……”
“他的儿子回来没有?”
“别提儿子了,三个儿子出去打工像是死球啦!去年李二娘死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是说李二爷好久没送脑壳来了嘛,原来是这样。李二爷人好,等会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顺便帮忙把头给他剃了。”
歪嘴哥剃完头,在木床底下摸来摸去,最后搜出五个鸡蛋、顺手捡起木板上的一把面条,把鸡蛋和面条装在一个布袋里。龙大爷看着歪嘴哥手里被抽动过的面条,心想,你歪嘴哥真是叫化子怜悯相公,你都是剃点吃点,这又是何必呢!
从茅屋出发,山路像一条长长的蚯蚓躲藏在草丛中,阴森森的山仿佛不认识他们两人,四周一片鸟叫虫鸣。
歪嘴哥边走边自言自语:“李二爷的娃儿混得太屁,丢下老人不管不说,十几年球钱没剩一百,是我,早就回家种地了。”
“你说得简单,回来做啥子嘛?两手空空,庄稼做不来,吃空气啊!”龙二爷不赞成歪嘴哥的说法。
“是,你说得没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外面是要比在家干农活强,不会泥一脚、水一脚。”
“如果我和李二爷还年轻的话,我们都愿意出去打工。靠亲戚,靠朋友,不如自己手头有。”
“钱是一码,孝是一码孝。古人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说实在话,如果只是为了钱,我早十年就进城帮人去了,根本不会还守着你们这些‘老脑壳’。”……
李二爷住在一个山坳里,三间土屋垮了一间半,只剩下半间厨房和一间堂屋。厨房里破锅烂灶,像个瘫痪病人赤身裸体躺在阳光下。堂屋里横着一张木板床,床边一张四方桌,两条旧板凳。桌上乱七八糟摆放着烂锑盆、缺子碗、破盐罐、几个老南瓜……。屋角一凼水,墙脚全是棉花斑,整个屋子充满霉臭味。
李二爷见龙大爷和歪嘴哥进屋,身子在床上挪动了两下,用枕头垫着腰,僵直着头,两眼呆滞,斜躺在床上。
龙大爷在厨房里忙碌一阵子之后,端来一盆热水放在板凳上,隨手抱住李二爷的腰。歪嘴哥把李二爷的头往水盆里一放,直接进入第一道程序,用皂角洗头、润泽皮发。
歪嘴哥一声“抱稳”!只见一阵刀舞毛飞,瞬间,一头衰草似的头发零落一地,一颗板栗斗像除皮贴膜,一盏灯泡出现了。
“关公拖刀”、“张飞打鼓”、“哪吒探海”、“头皮捂热”之后,李二爷躺在龙大爷怀里,拉着歪嘴哥的手,舒舒服服地长吁了一口气:“歪嘴哥,我这一辈子虽然脚吃了亏,肚子吃了亏,可脑壳没吃亏。我这脑壳,来世还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