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中,给我只打过一次电话。
这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天还没有亮。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瞅了一下墙壁上的挂钟,还不到5:30,我吸了一口凉气,非常不情愿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生号,就把电话挂了。
刚想睡,电话又响了。真是烦人。我只好拿起话筒,不阴不阳地问道:“谁呀?”
对方没有声音。我好生奇怪。就又问:“喂,你到底是谁?”
“群呀。”这时,我听见了久违的熟悉声音。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是妈!我立刻警觉起来。因为,多年来,母亲还是头一次给我打电话!每次我回老家和母亲在一起团聚的时候,我总是说:妈呀,有啥事儿,您给我打电话!一定要打电话哦!
母亲总是忙着总也忙不完的活儿,低头说:行呀!
干打雷,就是不下雨。这么多年,母亲硬是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
每次我打电话回去,母亲总是说,我一个人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跟神仙一样,你们要好好奔自己的前程。你们混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好。
因为母亲没有电话,我说给她安装一个,她急了,说那是吃饱了撑的。每次接完电话,她总是说,在别人家接电话不方便,你们没事呀,就不要打了。
“妈!”我不敢多想,心头一热“出啥事了?”我知道母亲这么早打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大事。我听到母亲苍老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疲惫,想必昨晚她为了给我打电话的事情,一夜没有睡好。
还真让我猜对了。母亲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如实相告,她是借二老表家的电话打给我的。二老表家离母亲住地儿还有四五里的路。我知道,母亲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她总担心自己养的那些鸡鸭猪狗之类的安全。她一定是心里有事睡不着觉,才起大早赶夜路的。
后来,我在二老表那里也得到了证实。母亲是半夜来到二老表家院子外的。二老表听见有狗叫声,认为有盗贼,遂起床查看,发现母亲像一个霜人,站在寒夜的乡野。吓了他一大跳。
母亲提了提嗓子,干咳了两声,可讲出来的话,还是低低的。母亲说:“你三哥这次盖房子,手续批不下来,你就当自个儿的事儿,替他到镇上跑跑腿。”
我一听,明白了。心里既气又急,气的是三哥三嫂不应该指使母亲为他们说情;急的是母亲这么大年纪了,半夜三更深一脚浅一脚外出,万一有什么好歹,可咋办?
我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么多年,他们吃你的喝你的啃你的,两个娃子还一直放在你那里,让你带大。你不但不说他们一个不字,反而时时处处偏袒他们,维护他们,你能照顾他们到猴年马月?妈,你应该学学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对混得好的为你争气的子女实行奖励;对不好好混的给咱家脸上抹黑的子女,给予重罚!这样做,才能起到正确的引导作用!”
母亲没有反对我的观点,但她有些语重心长地说:“群呀,妈知道你这么多年在外面混不容易,也给妈给全家争了光,但你三哥家里条件差,外面又没有认得的人,你不帮他,谁帮他?你们兄弟之间,是不能用什么奖勤罚懒的!”
母亲不再言语。母亲就像一个沉默的核桃,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甚至到死,也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我终于体悟出来,妈妈为什么不当着三哥一家的面给我打电话的原因了:她要给三哥三嫂自尊,要给我自省。
我记得母亲平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打虎离不开亲兄弟”。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们兄弟到河滩那块最贫瘠的土地,去种麦子,种红薯,种玉米,在别人认为最不能丰收的地方,母亲用心、用汗水浇出了幸福花。母亲不是诗人,母亲却对我用诗意的语言说:孩子,你必须把目光从高处远处收回,看看低处。最低处的水,养活着这个世界。
是呀,看看低处!是母亲教会了我,尊重、热爱低处和低处的人、低处的劳动、低处的水域、低处的繁衍。
我心头再次一热,温柔谦卑地对着电话那头,说:“妈,三哥的事情,我知道了!”
后来证明,我替三哥度过了难关,三哥三嫂的干劲更足了,他们不仅盖起了小洋楼,而且开办了幼儿园,还送侄子去当兵,在老家可牛了!
母亲走了,一生中给我只打过一次电话的母亲走了。但她留下的话“家庭之间,是不能用奖勤罚懒的”,让我温暖通透,如饮月光,醉了方休。是呀,人不分高低,家不分大小,花不分贵贱,有爱就有希望,有情就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