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你的一封信。
这是经常往镇上跑的小天。送信的人不知道收信人是谁,就交给小天代为转交。
哪里来的信?老人坐在老槐树下,一边剪纸,一边问。
是哪,哪里来的信呢?小天也奇怪。可是信上并没有写信人的信息。而且,奶奶是孤寡一人,并无子嗣,更无走得近的亲戚。
要帮你念吗?小天想知道这信到底是谁写的。
你还是莫拆,信不能乱拆!可能寄错了,会有哪个给我这个老太婆写信呢?老人一脸平静,静得如屋前那一池水似的。
是你的信,我们这里就你叫莫桂花!
是啊,这个大村子里,真找不出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来。虽然她不识字,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早些年,老头曾教过她,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她端着信挤弄着老眼,望了半天,认出那三个字来了,确实是“莫桂花”。但是她仍然不相信这是写给她的信。
肯定是写错字了!她说。
不过同晨,她在很努力地回忆,印象中这个字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是她剪纸的第九个年头了。也是老头走的第九个年头了。
老头以前跟她住同一个屋,老头很少跟她有话说。现在,老头跟她住同一个村,她很少有话跟老头说。不过,只要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老头的坟头。以前,她从屋前这棵老槐树望过去,老头的坟显得很小,很矮,像一个黑点点。现在好了,看起来大多了。她知道,老头就住在里头,再也不会嫌屋小了,再也不会嫌弃她了。
她住的这屋是座古老的木屋,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几年村里在搞新农村,原计划她这屋是要拆掉的,她说了一个条件,村委书记同意暂时保留,甚至还帮她老头修建了一个漂亮的新式坟场。她只要抬头一看,就能看到那个漂亮的院子,仿佛还能看到老头坐在院子里朝她微笑——对,是微笑,不是嫌弃,不是鄙夷,不是恼怒……。
每年,她都要在老头坟边栽一棵松柏,先在左边栽一棵,再在右边栽一棵。现在正好左边四棵,右边四棵。今年,雨水多,她腿脚的毛病一天天重起来,走路都很吃力。春节的时候,她想去,一直雨天,就想,清明再去吧。清明的时候,她腿疼得厉害,就跟自己说,祭日再去吧。到了祭日,她还是去不了。她就对着山头说,老头,我中秋再去。
奶奶,我去给你栽吧。有一天,小天这样跟她提议。
她摇头。她想自己去栽。
小天没再坚持。
小天照例每天都过来看她,偶尔还会给她带些水果之类的礼物。最近,他还特意去城里买些剪纸的书回来给奶奶看。
我又不认得字,你买这些书做什么?
不用你认字,你看图就行了。
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书,正确地说,她从来没看过书。书上那些剪纸作品,很多是她剪过的,但跟她剪的不一样;还有很多是她没有剪过的,但是她很喜欢。她在心里说,我要剪得比书面这些玩意儿还要漂亮!
要得要得,书我收下了。
等小天走了,她举着书对着对面的坟场说,看到没有,我也能看书了,我不是傻婆娘!
小天又来看她了。
她仍然坐在老槐树下,一刀一刀地剪着手里的纸,把日子剪成一个个精致的艺术品。
她就是一个老农民,现在连农民都算不上,而且大字不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品;但她就是喜欢剪这个玩意儿——是的,她就是这么叫她的作品的!她剪的那些“玩意儿”,件件栩栩如生、生动活泼、泼墨难成(小天语),那些牛啊羊啊什么的,就像是从纸里走出来的。新修的祠堂里,就贴有她的作品。村里很多人家里也都贴有她的作品。
她几乎天天坐在老槐树下剪纸,剪纸人成了这个新农村里的固定的一道风景。
奶奶,我帮你拿去卖钱吧!曾经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
她笑笑,不说话,继续剪她手里的纸,她要在明天之前给一个叫三姑的女人剪完嫁女用的喜贴。
小天也喜欢她剪的作品,一有空就过来坐在她旁边看她剪纸,甚至还带着他上二年级的女儿过来学。
今天小天是一个人来的,他走进她的木屋里,望着那具从民国来的老式餐柜和那张八仙桌啧啧地叹了几声,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四个鸭蛋放在餐柜上,拿了奶奶最近积攒的剪纸就出来,走到老槐树下,很安静地坐到奶奶旁边,看奶奶剪纸。
奶奶,今天我家婆娘煮了鱼,我接你过去尝一口?
不用了,等一下就发饭了。她微笑着望一眼小天,又说,你是个好人,天天这么关照我,好比是我亲孙一样!
我要是你亲孙就好罗!小天说着,朝她老木屋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正好撞在那张八仙桌上,撞得他眼角有些生痛。
搞个新农村,我们这些孤寡老人也跟着享福,你看,饭都不用自己煮了,天天吃现成的。
享福不好吗?
这跟坐着等死有什么分别?
他定定地望着老人,好像不认识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妇人一般,良久,才缓缓地说,过两天我去进饲料,到时我再给你带点纸回来。
还有十几张呢!她仍然一脸微笑地说。
奶奶,你说,他能卖到钱吗?小天突然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奶奶心里知道小天说的他就是村委书记的女婿王三定,就是那个说要拿她的剪纸去卖钱的人。
哪个晓得!奶奶的微笑不见了,像被风吹散了的微云,突然消失在蓝天。
我帮你卖了两年了,也就换几个菜钱!
王三定有两年没来了。
王三定自称是个生意人,正因为他是“生意人”,坟委书记才答应嫁女给他的。他第一次来村里时,就看上了老人的剪纸,说,奶奶,这些剪纸我帮你卖吧,你这些作品只要经过我手,肯定能卖大钱!
她是不信的。不过她说,反正放烂也放烂了,你要就拿去吧,要是能卖钱,你也不用给我,就帮我捐了,捐给那些没饭吃没衣服穿的娃娃。
王三定就真的拿了老人的剪纸去卖钱了,先是自称民间剪纸艺人,在深圳某个地方摆摊,据说卖得很火;后来学人家在网上卖,也卖得很好。有传闻说,他卖这个剪纸最少赚了四五十万。不过他本人是否认的,只说还能卖几个钱,具体卖了多少,没人知道。
王三定每隔一阵子就过来拿一次,每次来都要给她千儿八百块。她总是拒绝,叫他一定拿去捐了。拒绝次数多了,王三定干脆就不给钱了,拿了剪纸就走。
这两年,王三定失踪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据村委书记说,他生意做大了,没空回来。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剪纸,但并没有因为王三定的“失踪”停下剪刀,她不想坐着等死。
后来,小天接了王三定的活儿,替她把那些“玩意儿”拿去卖钱。小天也算是村里有头脑的人物,在村里搞起养殖场,生意做得也不小。但是小天一直在怀疑,老人家的这些东西究竟能不能像王三定说的那样卖上大钱?
就是几张破纸,能值几个钱?我屋里那些东西才值钱!老人这样跟小天说。
还没到中秋,她突然病重。她预感自己的日子不长久了,就叫小天帮她写份遗嘱,交待几件事:
1.她要跟老头合葬在一起,每年村里要安排人在坟场栽一棵松柏树。
2.家里的老家具除了八仙桌留给村委书记外,其他的捐给政府。
3.老槐树不能砍。
小天写完之后,她叫小天念给她听。小天念了,她认真地听了。然后叫小天折好,她接过遗嘱,妥妥地揣进怀里。
隔天,她趁小天不在,把遗嘱掏出来叫小天的女儿念给她听。听完之后,她的心突然痛得厉害。
你去帮我叫庆国爷爷(村委书记)过来。她喘着粗气吩咐小天的女儿。
小天的女儿领了话就飞跑出去。书记正好给人办事回来,还没进屋,就被小天的女儿叫住了。老书记还没走到老人家屋里,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
老书记发现了那张遗书,遗书上写道:莫桂花所有古董家具由尹小天继承。老书记看完遗嘱气得半死。不过,他马上冷静下来。先把小天的女儿别出去,然后从随身带的包里找出半张空白纸来,写上:莫桂花所有古董家具赠送给尹庆国,再取出印台,捉住莫老人的食指粘上印油,在他写的那份“遗嘱”上盖个手印,然后马上找水……
小天进来了,看见老书记在给莫老人洗手……
莫老人出山后的第二天,小天与老书记就打起了官司。
同日,小天在女儿的书包里发现一封信,就是不明人写给莫奶奶的那封信。信已经被拆过了,只有一张信纸,上写只有一句话:莫奶奶,王三定是个王八蛋,他把卖剪纸的钱全部赌光了,这一幅剪纸市值二十万,我偷出来寄回来给你,算是替他还债。
二十万呢?哪里去了?小天一巴掌过去,女儿被打在老槐树底下,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