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疑心我的女儿虫的眼睛里新长出了一层阴翳。因为我发现她看人和物,远不像过去那样清澈、活泛,而是充满了成年人的忧心忡忡。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很费力地等着前方的影像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我担心她是患上了近视。可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说她们前不久还举行了体检,她的视力是1.5。
我的女儿进入九月之后就开始发生了许多变化。她不再读小说,不再像过去,动不动就在饭桌上摆出一副与我讨论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奥威尔的架势。她也不再爱看电影,虽然过去,她是一名资深的影迷,对世界电影明星、奥斯卡金像奖、戛纳电影节什么的如数家珍。她拥有两大本包括莱昂纳多与贝鲁奇在内的影星们的签名照片,那是她向全世界的影星们写信索要的成果。她不再与动物们亲近,闯入家中的蟋蟀和路上的蚂蚁,她再也不闻不问,远不像过去,她迷恋与生物有关的一切,正经研习过数十本关于生物学的书籍,熟悉无数动物的生活习性,出门在外,一个蚂蚁窝就可以让她待上半天……
她不再要求出门旅行、去书店购书、去肯德基吃炸鸡、去艺术中心欣赏音乐剧,不再故意饶舌、做鬼脸,五音不全地唱着宋冬野的摇滚……她把自己捆绑在学校与家之间只需十分钟的路上。她让自己钉在家里的书桌前。她总是陷入沉默,唯有笔在手指头上转动不已。她的面前,永远是一沓厚厚的试卷,她的周围,全都是作业、文具、课本、练习题、全攻略、一点通。
我叫着她,试图与她攀谈。我用十分亲切甚至起腻的语气叫着她,希望能得到过去那样的甜蜜回应。她的头从试卷上抬起来,可是我却从她惶然的眼睛里看不到我。我看到了她的瞳孔里上演着我所陌生的影像。一层阴翳,蒙在了她的眼睛表面,阻挡了我与她的对视与交流。
我知道那阴翳的来历。我也知道它的学名。它叫高考。
2
这是大年初一。这应该是与父母家人在家欢乐团聚的时刻。可我却在路上。天地间阳光正好,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年味儿。几乎没有车辆,路上空空荡荡。是呀,谁会大年初一驾车在路上奔跑呢。
我的车上坐着妻和虫。被高考催逼着的虫。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发出一个个英语单词。她在练习听力,复习英语。她凝神思考的样子,好像她不是坐在车里,而是在家里的书桌前。年于她仿佛并不存在。
而几日来,她其实是以年为敌的。快过年了,老家做喜事的多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她的外公做七十大寿。我们从南昌回到了老家,为他祝寿。虫无疑懂得为外公祝寿的重要。可是祝寿的场面过于热闹,亲人们堆满了屋子,没有一寸安静的地方,她自然是无法看书写字。我看到她脸带微笑回应着亲人们的问候,却在无人的时候皱起了眉头。
第二日,我们回到了离她外公家八华里的她的爷爷奶奶家,就是那个赣江边叫下陇洲的村庄,我的故乡。为了让她能安静学习,我给她安排了一个楼上的房间,找来了我小时候读书用的桌子和椅子。我们以为她能对她的祖籍地有一定的认同感,能与老家的年和平共处,能做到在老家过年和学习两不误,可是我们错了。她满脸悲愤地走下了楼。她说年没法过了。一个快过年的老家,到处乱哄哄的,两个侄子经常上来敲门,隔着一栋房子的马路上摩托车一辆接一辆,轰鸣声大得吓人,她一页书都读不下去。从昨天到今天她都浪费两天了,如果继续待着就要继续浪费下去。这怎么可以!你知道两天可以刷多少张卷子吗?你知道现在离高考还有几个两天吗?年每年都要过的,可是一个人一生高考只有一次你知道吗?回南昌吧,求你了爸!
立即回南昌,这怎么可以!陪父母过年,于我们是与虫高考同样重要的事情。费尽了口舌,我才把她劝住。这样就到了大年三十。老家巷落里依稀响起了鞭炮声,年已经近在眼前。这是人人高兴的一件事儿,可她是愁怨的。除夕的团圆饭无比丰盛,可她几乎没什么食欲。我们看着她强装欢颜,对着长辈马虎了事地说着祝福的话语,真是难受极了。
大年初一,我们草草向家乡的长辈们拜完年,就匆匆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我向年老的父母说着抱歉。颇有几分不安的父母点燃了鞭炮。——那专用来祝福虫高考准备的鞭炮是父亲精心挑选过的。
我们绝尘而去,奔向女儿的高考。
3
每晚九点,我和妻,有时候是我们中的一个,有时候是我们俩,会守在一盏离家不远的明晃晃的路灯下。——路灯的后面,是一个车辆众多、灯光昏暗的十字路口。路灯的前面,是一个繁忙的地铁口工地,装着巨大的搅拌机的工程车横冲直撞。路灯的更前方,就是虫就读的学校。虫每晚都要在学校上晚自习。每晚放学后穿过这么复杂的路,老实说我们不放心。
也许我们并不仅仅是不放心。我们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不远处的虫。她在那个灯火通明的青春城堡里,寒窗苦读,挑灯夜战,我们愿意以这样的守候,来分担她的苦。
高考将近,当我们想到,相伴的日子会越来越少,这样的守候,顿时就增添了仪式之感。比如我会经常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原因是她认为,我穿着它时最帅。比如我会久久向不远的那座青春城堡行注目礼,似乎是要帮着虫记住她的光和影。我们会对路灯旁的那棵景观树格外留意,因为我们会认为,在我们守候的时段,它的每一片叶子的荣枯都富有情意。
远远看到骑车或走路的虫,我就会跳起舞——或者是虫教我的一种简单的踢踏舞步,或者是几个夸张的滑稽的动作。虫大多数时候会笑一笑,偶尔会骂我一声神经。她的笑让我欣慰。我想,她笑了,就意味着沉浸于题海中的沉重的她从我的搞笑动作中获得了轻松一刻,意味着疲惫的她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血缘的支持。
远远地看到无数个放晚自习的孩子们。他们都穿着虫的学校统一的英伦风格的校服。那大衣款的校服一群群走在夜晚的路上,让人觉得他们是一群练习飞翔的大鸟。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一起找到自己满意的航线吗?
4
我站在菩萨的面前。——那是老家一座叫天玉山的山上寺庙里的菩萨。清明,我独自回到了老家祭祖。然后到县城约见同学、朋友。有朋友把我带到了这里。朋友介绍说近几年寺庙十分灵验,只要心诚,一定有求必应,所以香火极其旺盛。今天正好是菩萨的生日。朋友上山,是特备了香火,向山上的菩萨求福。
天上下着小雨。山有些海拔,越到高处,雨越大,气温更低。我觉得冷。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及至寺前,但见香烟弥漫,鞭炮声炸天。菩萨的面前无数的信众跪成一片。烟雾与雨雾缭绕中,我看到寺中的菩萨,宝相有失庄严,其眼耳口鼻不成比例,撒上金粉,完全是一副乡下改不了粗野的暴发户模样。可以想见那是来自乡下泥匠的手艺。
无须隐瞒我是个颇有阅历的人。我拜访过诸多名山大寺。而且我于这座山不过是个路人,是朋友临时把我带到山上的。我还是个无神论者。我从没有跪过任何一尊佛。按理此刻我只需袖手旁观,等着朋友求佛完毕即可下山。可我做不到心无挂碍,我有此刻无数向菩萨下跪的人心中同样的虚弱。我的女儿正值人生大考之际,她的高考成败关系到我全家的命运,我的家庭正处于重大的关隘。在菩萨面前,我心里念着:菩萨呀,请保佑我的女儿,考上理想的大学,让她的青春没有苦厄,让我的家庭能够安然渡过难关——
许是山上的寒气太重,从山上下来,感冒袭击了我。我冷,浑身发抖,面色发青。按理我应该沮丧才对,可我并不以为意,我甚至有点放了心。我想是菩萨显了灵向我发了力。他借此告诉我,我许下的愿,他是听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