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放眼可见的孤坟,藏匿在杂乱的枯草里,易燃的枯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上坟的人都很安静,山路上少有人行走,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忘记在这里睡着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记得。
父亲在爷爷的坟前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时不时扑灭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的火苗,我们几个孩子跪在一起,烧纸时燃起来的火烤得脸上生疼,疼得想流眼泪。
我把一整瓶白酒都倒在了爷爷的坟上,绕了一圈。阴阳先生说,爷爷喝得到。
可是爷爷生前并不爱喝酒,爷爷爱喝茶,在冬天屋子里架起来的炉子上咕噜噜烧着浓茶,装茶的罐子底下被烧得乌黑。冬天里的屋子很暖和,屋子外纵使寒风凛冽,也不会影响屋子里炉子旁睡着的猫和奶奶炸的油糕。
老山羊生了三只小羊羔,死了两只,爷爷把他们埋在了花椒树下成了肥料。后来花椒树长得很好,我再也没有喝下去过羊奶。
冬天过去之后,门口的槐树抽了很嫩很嫩的芽儿,想起来我喜欢用野草最嫩的那一部分喂我从广亿哥哥家要回来的两只兔子,兔子到处打洞,可是也没有离开它那个小小的窝。兔子生的小兔子也死了,奶奶最终把那一对兔子卖了五十块钱。
我想起夏天回家的小路上那一排杏树,杏子的季节过去,树叶总会把小路遮得荫蔽,我和弟弟在粗大的杏树干上扎了秋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日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也记得我滚下山坡的时候,弟弟因为担心我出事,抓着我和我一起滚了下去。
父亲那年摘梨子的时候,从很高的梨树上摔了下来,到现在都没好,我和弟弟把每年吃掉一大半梨的黑色虫子装了满满一整个玻璃瓶。后来爷爷做的四角梯就一直放在园子了,风吹日晒雨淋,直到每一根木棍变软变形,直到那个梯子再也上不去人。
之后的果园再也没有繁盛的收获,慢慢地,也都死了,每死一棵,父亲就先锯完树枝,再挖树根,那些树枝树干树根都成了灶台底下的柴火。那棵小时候最喜欢躺在树枝上的那棵树,挖的时候挖了好大一个坑,后来果园秃了。
后来,原来的塬坡上的地都栽了松树,死了一半,活了一半,活的那一半被野草掩盖,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于是塬坡荒了又秃,秃了又绿。现在不需要有人在那个很陡很陡的只允许人和牛走的小路上一捆一捆地背成熟的麦子,也没有小孩再因为麦子没捆牢而在路上拾那一根根麦穗,母亲说,她小时候没怎么做过农活,可是母亲捆的麦子一向是最好的,还有母亲在夏天午睡时分编好的蚂蚱笼。
再后来,野鸡野兔也开始活跃,发小说,说不定下次回老家就可以去打猎。可是我从不想去打猎,因为塬坡上,睡了很多人。
我把过完事用过的纸杯纸碗扔进了那个因为黄土质太松而坍塌下去的坑里,那个坑里还有童年时候拾杏子滚进去的竹篮子。母亲和奶奶把麻衣叠好收进了柜子里,父亲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我看着父亲,似乎在父亲眼里,不管是那几年的恩怨,或者是二十年的恩怨,都会随着时间变淡。我抬头看时,似是一场大梦初醒,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能一直是当年的样子。
似乎,我走的时候,我的黄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