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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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 中

    雾中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这话不对。你在路过人工湖时想。乳白的雾遮蔽住了整个湖区,你只能看见面前硕大的蓝底“P”字标识与身前触手可及的绿篱。清晨的街道空旷,时间尚早,路上没有人。
    你在人工湖前的分岔路口转过头,注视着遮挡湖面的雾,然后缓慢地、缓慢地停下。
    清晨的空气潮湿而寒冷。
    雾中有什么?
   “空无一物”的回答是不对的。雾后必然存在着什么。如果这些悬浮的小水滴后当真是绝对的空白,那反而要叫人疑惧而好奇了。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无物。人们平素所说的“无”不过是语言的迷宫。空荡荡的街道有柏油路面与或许受损了的街灯,空旷的沙漠有着与星星同等数目的沙子,空房间有着四壁。
    人也许能够制造一小片真空?
    但那儿也还有许多微小粒子,甚至是“空”的概念本身。不存在者一旦被言说,便有存在诞生出来。
    雾中有什么?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所以更加为此着迷。未知意味着可能,可能意味着一切。雾是难得的自然界限,它剥夺你的一部分视野,却反而使你更清晰地回想起所有所见的形象。
    可与此同时,你也从“看”的高台上被拉扯下来。
    ——既然如此,雾中会有什么恰巧吞食了你的这部分视野,而使你成为被看者呢?
    这个冰冷的念头划过你的脑海,和着水汽使你发颤。你举起手,用在数千年时间中慢慢退化的利齿啃噬植物果实。脆甜碎块在你口中被挤压出冰凉汁液,继而被蠕动的肌肉送进深渊。
    你突然想起附近的一片绿篱,园丁将它们修剪成汉字形状,但第一个字始终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下半截古怪的三撇,如同绿色的章鱼触须。
    你再度吞咽,视线转移到面前的绿篱上来。早春的雨水方过,平整枝叶间已钻出了些突兀幼芽,看上去柔软而细长,顶端微微弯着,在大片的雾前摇晃。
    它们看起来就像雾后注视者的仆从。如果你将手伸过去,它们会缠绕上你的手腕,吮吸你的血液吗?
    雾中有什么?
    你仍然不知道。但向往已无声息向恐惧靠拢。水汽太湿重了,它们粘附在你的发间、脖颈、四肢与衣物上,使你的身体沉重,寸步难行。
    微小电流顺着你的脊柱窜起。
    但一点点、一点点颤栗着的兴奋也随之升起,如同水潭中央猝然舞动的一丝火苗。向前走,去看看雾中有什么。你听到这样的低语,音色同你自己不差半分,情绪混合着些微自毁的快乐。
    雾中有什么?
    早春的风迎面向你吹来,使你的眼睛开始湿润。温柔的雾随风向你靠近。你吸气,于是同时也就吸入雾的一部分,气息冰冷,如同死去的魂灵在夜晚回归,给癫狂的诗人一个并不存在的吻。
    然后她离开,带走活人身体的一部分热量。
    雾中有什么?
    城堡的崩塌、尸棺的震动、齿轮的咬合……你为虚构出的声音而惶然。只需一步,只要上前一步,你就将跨越那条界限。但水滴突然坠落至你的额前。你抬起头,看见树枝微微颤动,一只乌鸦振翅飞离。
    不,哪有什么乌鸦,那只是一只黑羽白尾的雀。
    ……但是,这儿倒说不定真会有黑猫的。
    你如梦初醒,转过方向,选定一条岔路,向原本便规划好的日常回归。
    雾中有什么?
    ——一片人工湖,蓄意仿古而显得造作的廊桥小亭,并春日的残荷败枝若干。
    惟此而已,别无他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