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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至 夜 饭 (节选)


  这农历的节气冬至,大概是中华传统民俗最古老顽强的那部分了。有如枝繁叶茂的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部,深深扎根在晦暗土壤层中。
  每年腊月里开始盼过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饭”那天为“过小年”。这天开始,学堂大多预备放假了,孩子们就纷纷聚在一起遥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块红烧肉,放几次炮仗,还有能拿到多少压岁钱,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账。往往由于向往得太多,太厉害了,结果适得其反,比如压岁钱少了一毛钱,小脸孔就板起来,在家使性子,结果反遭父亲一巴掌,弄了个大年初头涕泪纵横嚎啕痛哭的场面。过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们小孩反复猜摸想象,年前牵姆妈的手,裁缝店里总是要去一趟,闻闻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时也被领到布店柜台上,量身高,心里觉得特别开心炫耀,自己从未被别人这么侍候着,这么好过。做馄饨皮子的摇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队买年货是份内事,还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帮家里拷酱油拷酒,老远跑一趟亲戚家,总之事情忙着呢,小小一个脑袋瓜,有时竟想不过来,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观察父母亲的脸色,试图从中解读出一鳞半爪关乎过年的讯息。跑路都一溜烟的,比平常快一大截。临过年半个月,家里咸菜早已经腌制好,开始腌鱼、腌肉、腌脚爪。这不可思议的过年的“年味”,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旷野上的篝火般火光冲天,熊熊燃烧起来……冬至夜饭——有点摆桌头菜的讲究了。大碗的面筋塞肉,再一大碗红烧肉,一整条红烧鱼——总是有的。过节之前统购统销发的食品券,好像冬至也开始用了。鸡蛋香肠咸肉,当然多数人家总要先藏起来,放到正式过年用。但各家各户,明显有喜庆的食物香味了。
  油坯塞肉,不说一年(过年时)吃一次,至少冬至这一天才能吃到,肉做成了斩碎肉,是用筷儿塞到一只只油坯里,肉里有拌好的酱油。谁又能够忘记,寒冷冬夜里饿肚皮时,那冷冷瑟瑟,冷飕飕的酱油味道?至于那个“塞”字,我们这里的发音是“撑”字。
  有人家冬至那天吃馄饨的。只记得,每逢这一天,天气总是最冷,天寒得街镇各处,房屋马路,全冒出一阵阵的雾霭,仿佛整个大地都燃烧了,那实际上不是烟,但也不尽然是雾霭。我觉得,是接连数日厚厚霜降的反光。大气中萦绕不去一层寒冽的光。小孩子上学棉帽子护耳套全用上了。街上人家为了御寒,有的还戴上了白口罩。虽然这么冷,物质条件也极匮乏,街坊百姓还是把这一天郑重其事地看作是一个重要节日,谓之“过小年”。
  听来像是正式过年之前的彩排。冬至开始,家家户户蒸糕的蒸糕,做馒头团子的做馒头团子。小孩子抢着举筷儿头,哄围在做馒头的摊头灶头上替每只刚起锅的馒头点象征吉祥的红影。筷头上蘸一点点红粉水,轻轻一戳,那被妆点过的馒头一下子活龙活现,个个像小人的脸蛋,看得人开心了,简直舍不得吃。一般人家,有好几种馅心的,洗沙、萝卜丝、咸菜。当然,萝卜丝咸菜里总要放点荤腥,没有猪肉,也至少拌点切碎的猪油渣。街上最穷的人家,也要出点工钱,拌点馅做几屉头馒头,洗沙啦,萝卜丝做不起,就只做一种——咸菜馒头。
  天黑下来那一顿夜饭——一扫平常的阴寒寡淡,全家人热热碌碌,全在一只只好小菜面前活跃异常。街上亮灯的人家,也变多起来。灯一多,小孩就兴奋,到处弄堂口、沿马路串门,寂静的县城,全是嘻嘻哈哈小孩子的笑声脚步声。有时我想,我这一生别的或许可以忘记,但儿时冬夜街头的孩童嬉闹声,我会永志难忘,铭想一生。孩子们一边跑,一边手里举半只还冒热气的馒头,我甚至记得是咸菜馅,记得不经意举到我鼻尖底下那馒头酸汪汪的味道。又一名小孩跑过来,边躲避后面嬉笑着的“追杀”,边往嘴巴里塞一把炒米,就好像那炒米是从追他的小伙伴那里“抢”来的。结果心急慌张,炒米只有一半进了口腔,另一半洋洋洒洒掉下来,先在他身上,再一路洒落到弄堂地上,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阵寒风就把地上那石路缝里的炒米吹得窸窣滚跑……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到处撒野的小孩淘伙里,慢慢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