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绿意逼人的清明时节,我又回到了故乡。
一
去年, 也是清明。母亲还在。到家时已是黄昏, 和兄弟们聊到深夜。第二天一早, 清白的月还挂在天上, 我就悄悄地出了门。我想好好看看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
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街还在,只是又多了好几条。以现在的我看来, 都不能称其为街了, 只能叫胡同。一样的洋灰抹面儿的房屋, 一样的水泥地面, 一样的大门楼, 都贴上瓷砖 “幸福之家” 。村人们关于幸福的想象都是相似的。以至于, 我每次出门都要仔细打量, 怕回来走错门。
老屋早就没了。村队部写着的不是李庄村, 而是老渡口社区李庄。
李庄, 以李氏立村, 据说本地的李氏老祖是明朝燕王扫北时的一名带刀侍卫。附近的村庄胡关营驸马营, 都是那时驻军时留下的。南北两边的纪家店第三店, 是当时大车店的留痕。过了铁路往东的一片是宋朝时就留下的村子,前屯后屯二屯, 一听就有军垦的遗迹。越过大运河, 河对面的村庄白菜洼老君堂, 隋唐时就有了。
村西南角上, 梦里出现过多次的海子——我们当地把水塘叫海子, 大概是以海为祖吧。——早已经被填土成了宅基地, 上面都立起了房屋。那口伸进海子,被村人们称为老龙头, 供几十户人家吃水的老井, 也已经没了踪影。记得母亲曾说, 那是父亲领头挖的井, 那么冷的天没人愿意
下井, 父亲就领头下井清淤, 所以父亲才会那么年轻就得了肺痨。
居屋向南, 有几家老屋, 屋檐已经朽烂, 院里还垛着被风雨侵蚀得成了烟灰色的柴禾, 院墙溃败,可是一丛丛的小树苗却在砖头瓦块下立起身来。水泥板桌子正摆在一棵老枣树下, 好像是刚刚饭罢, 笑语嫣嫣。清晨的阳光从坍塌的砖墙缺处射了进来, 满院的荒草, 已经可以没马蹄了。被绿油油的麦苗包围着的破屋, 虽然让人伤感, 可是并不悲凉, 因为周围随处都生机勃勃, 生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灭的力量。
只要一在村里走动, 就必得要承受村里人射出的陌生目光。那目光坚硬锐利, 能透视。他们不回避, 从迎面看着你, 一直送你的背影到转角, 好像你的每一个脚步, 每一丝发缕里都有答案。目光鞭打得你不敢抬头, 怯懦得迈不开步子, 一直在追问在忖度你是谁。而我也在费力地从眉毛、 鼻子的隐约轮廓, 推断是谁家的后生。很显然, 他们不知道, 这儿原本是我的村庄。我曾经放肆地拥抱这儿的风, 这儿的草, 在新耕的田野里打滚, 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喊叫, 跑遍了从河圈里到孙家地 (地名) 的每个角落。可现在, 我成了村里的陌生人。女人的远嫁, 几乎连根拔起。
女儿, 对于故乡, 已成了客人。
二
整个村庄, 被大运河怀抱着。只远远地, 就被运河大堤苍茫蜿蜒的沉雄之气摄住。那些参天的大树投下的层层浓重的荫影, 从没听过的新奇的出人不意的鸟鸣, 对幼时的我, 是恐惧和神秘。
终于, 我在前年的暑假, 陪母亲又上了大堤。看堤人的小屋不见了, 参天的大树已经伐去, 另植了年轻的新树。老渡口处, 通向河沿儿的小路还在, 只是没了渡船。可是, 我好像还能看到湍急的河水打着漩涡, 在黑浓的夜里,偶尔在人们的手电筒下一闪, 又被吞进黑夜。船手紧拉着横渡绳, 催促着人们不要上了, “满了!哎, 满了! ” 人群稍一停顿, 突然一个黑影跃上船, 人群一阵惊呼。原来是胡关营的瞎表舅。瞎舅对声音极端敏感, 喊声嘈杂里,竟能精准落地, 人们常常奚落他,眼瞎心不瞎。对岸遥远的黑里,隐约已经传来了唱大戏的锣鼓点, 高亮的京剧过门, 逗引的看戏的人们躁动起来。船上人嚷嚷着开船, 岸上的更着急着登船, “还有一个!一个! ” 人想用声音做绳, 拉住要移动的渡船。
距船渡几十米外新建了一座水泥石桥, 那宽阔的曾经总有轮船驶过的大河, 从桥上几步就过了。而且, 河床已经干涸, 河道里已是郁郁的庄稼。母亲说, 父亲年轻时, 曾在这条河上拉过纤。我不知道父亲当年怎样拉纤, 可我见过 “伏尔加河的纤夫” , 我知道, 这块土地, 吃尽了父亲的汗水。印象里, 父亲总是穿着蒜点盘扣的汗衫, 光着头, 敞着怀, 笑意盈盈地背着手向我走来。给我梳头, 用缝衣针订本子, 用镰刀削铅笔。晌午头在老枣树底下叮叮当当地打铁打镰刀, 枣树虬干的暗影, 落在父亲汗油津津的背上,亲亲地喊我 “丫儿, 拿碗水喝。 ” 这块我无数次磕头跪拜的土地, 把父亲领回去了。把母亲也领回去了。他们, 是真的回家了。
这条从隋朝流来的大运河, 贯通南北1700多公里。它的根脉, 深自春秋, 最初是吴国为了伐齐而开凿, 隋朝时贯通延展到都城洛阳,北连涿郡, 元朝时又弃洛阳而取直至北京。它一头连着帝都的雄伟,一头连着江南的繁华, 而唯独把贫穷给了两岸的人。有 “人间天堂”之称的苏杭, “烟花三月” 的扬州,“京口瓜洲一水间” 的镇江, 都因大运河而繁华锦绣, 而到了鲁地, 竟然只留下了一条大沟。如今, 大运河已经申请了世界文化遗产。听家人讲, 德城北的广大区域都将城市化了, 周围只留下了几个靠近运河渡口的小村庄, ——其中就有我的老家, 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贡献作为乡村的古老原貌。
三
小村的西侧是运河, 东侧就是京沪线铁路。哐嗛哐嗛的车轮撞击着坚硬的铁轨, 轮下呲呲地喷出浓浓的蒸汽, 好像大大的铁蜈蚣发出的沉重叹息, 那么不可阻挡, 又让人心生敬畏。
每每母亲说起挨饿的年代,自己爬上火车用手织的布匹去换山药干儿 (当地把地瓜叫山药) ,听起来竟然像一次渴望已久的逍遥游。相约的人都已走了, 嫌她是个女的, 不愿带, 母亲抄起麻袋就奔了车站。说她自己怎么一跃跳上了火车, 怎么躲避查票的, 怎么穿越大山发现了野花椒树, 回家意外地收获了一袋子花椒, 吃了多久多久。母亲说起往事来, 问她哪一年, 她只会告诉你那年挨饿, 从没有纪年, 只有事件, 多么艰难的事从她口里说出来, 就像听故事,说完就哈哈大笑, 得意于战胜了困难的自己。母亲的心里没有悲凉和忧愁, 都是单纯的明亮的色调,所有的事情,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接住了就过去了, 过去了, 就放下了。她几岁就没了母亲, 还没有成人就没了父亲, 她跟着同家族的姑姑长大。所有的家务、 针线、 农活都靠自己摸索, 她的心极聪明。在她的眼里, 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也没有让人害怕的东西。每当我心中困顿怯懦, 母亲说 “人活着, 有吃的, 有喝的, 怕嘛? !嘛也不怕! ” 母亲口里, 刚硬干脆的德州方言, 能打铁。
就因为姥姥家的庄子就在铁道旁, 跟着母亲回姑姥姥家, 我每每熟悉了火车的隆隆声。有时,睡梦里传来, 又伴着我沉沉睡去。
四
父亲, 母亲, 都回去了, 回到了他们永恒的家。父亲的大运河, 母亲的铁路线。
我们对父母的理解, 是从他们的离开开始的。因为父母离开了,我们才脱离那个具象的人, 才开始进入抽象的精神的父母, 开始抚摸他们的灵魂。父母在, 给我们生活, 父母去了, 饲养着我们的精神。
已是草长莺飞, 已是万象更新。故乡里, 新的人, 新的事, 新的地儿。
新旧, 生灭。破立, 时时事事。故乡, 在时间浩淼的海上, 是一只小小的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