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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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爷爷和叔叔吵架了。
  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她是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分析出来的。
  以前,每天早上五点,爷爷都会准时爬起来,穿好衣服,用井水抹把脸,扛上锄头就准备出门。叔叔每日都在门口等着和爷爷一道上山干农活儿,说是因为两家的耕地紧挨在一起,顺道儿。有时爷爷晚上出去打牌,回来得迟,第二天起得晚,叔叔的大黄狗就会在门口“汪汪汪”地叫着,还用两只爪子“唰唰唰”地挠门。爷爷这时就会冲门口喊一嗓子“马上来”,胡乱地穿戴好,抓起锄头就往外走。
  爷爷家坐落在山脚下,紧靠着大山,门前那道坑坑洼洼、迂回向上的泥路是通往大山的唯一路径。每逢爷爷出门,奶奶都会紧随其后,一直跟到大门口,为的是看看爷爷是否落下了东西或是拿错了农具。
  奶奶说,爷爷年纪越来越大,随年纪增长的只有脾气,记性、体力都在迅速衰退。但爷爷不承认,还嫌弃奶奶多事,就像嫌弃叔叔那样。他说叔叔是个“小孩儿”,快五十的人还要跟着自己的爹上山,也不怕人笑话。
  每天,爷爷在前,叔叔在后。父子俩都扛着锄头,一模一样的姿势,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间蜿蜒狭窄的小路上,好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后面还坠着一个小尾巴———叔叔的大黄狗。
  大黄狗是叔叔和爷爷干完农活下山时,在路边的臭水沟里发现的。村里的猫狗下的崽子,大多都逃不过被扔进臭水沟的命运。因为自家人养不了那么多,别人又不要,人们就选择丢弃,借上山干活之便,顺手扔进臭水沟。
  当时,叔叔用锄头把还是小崽子的大黄勾了上来,用草叶胡乱擦了擦它脏兮兮的身体,用衣服兜起来,准备带回家。爷爷向来不喜欢猫狗之类的动物,自家屋檐下的燕子窝都给捣毁了。他讽刺叔叔自己都没养活好,还有心思去养活一个畜生。叔叔只是“嘿嘿嘿”地笑。
  从那以后,上山成为了爷爷、叔叔和大黄狗三个个体之间的事。爷爷和叔叔在地里忙活,大黄狗则在田地周围四处寻宝,有时不小心被野兔夹子夹伤了爪子,疼得在一旁“嗷呜嗷呜”叫,有时被山鸡网困住,在地上胡乱打滚,却越缠越紧。这种时候,爷爷和叔叔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到大黄狗身边,叔叔负责解救,爷爷负责说风凉话。他说,“这狗真笨,趁早炖了吃吧?”,或是“村里有人收狗肉的”,或是“什么样的主儿养什么样的狗,这狗聪明不了。”叔叔听了,还是笑。
  干完了农活儿,山下的家家户户早已炊烟袅袅,父子俩和狗一道下山回家吃饭,奶奶早已热好了一锅的馒头、地瓜和鸡蛋虾酱。叔叔一边吃,一边撕下一块馒头蘸点虾酱喂狗。大黄狗吃完一块立马抬起头,摇摆着尾巴紧盯着叔叔的手,期待着他再扔下一块。有时,它也跑到爷爷跟前,一脸期待地望着爷爷,爷爷踹了它一脚,骂它“狗东西”,叔叔见状,就把馒头块扔到爷爷面前。大黄狗蹲在爷爷面前吃完后,又一脸虔诚地瞅着爷爷,叔叔又笑。
  但最近一连几天,叔叔都没有到奶奶家来吃饭。爷爷也不再是五点起床,反而一直磨蹭到快七点,才慢悠悠地拿着锄头出门,出门前还下意识地往山上田地的方向望望,似乎在确定什么。
  他肯定是想避开儿子,俩人准是闹不愉快了,奶奶断言。但究竟因为什么事,她也说不清。只知道爷爷每天一脸严肃地出门,又一脸严肃和无奈地回来。
  沿海地区的天气,如热恋时女孩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一连几天的丝雨、针雨、毛雨换着花样地滋润着山里的小村落,农人们躁动的心似乎也被这温柔的雨水浸湿了,安然地躺在自家炕头上整日打盹。雨天里,爷爷向来是不出门的,但奶奶发现,爷爷莫名地又开始五点起床,随便拾掇一下就上山去,连雨衣也不披。回来后,爷爷浑身上下缀满了晶莹的水珠,每根头发上都挑着几个半个芝麻大小的珍珠,那张皱缩如核桃般的脸如外面的天气,一如既往地阴沉。爷爷一言不发,两脚上下一蹭,脱下湿乎乎的鞋子,缩在炕上一角,望着贴满挂历的墙,无意识地叹着气。窗外一抹一抹的湿意,一丝一丝地往窗户上贴,贴满了整面窗户,又一缕一缕地往下流。
  赶上晴天,奶奶去平房上晒地瓜干。一向“不理内政”的爷爷突然说要帮忙,但他上了平房之后,迟迟不见下来。奶奶说,爷爷总是提着一桶子地瓜干,站在平房上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什么。都说“站得高,看得远”,爷爷总是借帮奶奶晒东西之名,站在自家房屋最高的地方,却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这天,天气依旧灰蒙蒙,灰得让人打不起精神来。已过了晌午,我和爷爷奶奶还在炕上睡午觉。朦胧中,听见一阵“汪汪”的叫声,我揉着眼睛爬起来,只见爷爷一骨碌翻身下了炕,跑到院子里。
  大黄狗来了。爷爷站在院子里瞅着大黄狗,又瞅了瞅门口,迟迟不见有人进来。他小声地骂道:“来都来了,还不好意思进门?”说完,又紧盯着门口,半晌,他唾了一口,背着手,似乎极不情愿地往门口走去。
  不一会儿,爷爷怒气冲冲地甩着胳膊从门口走进来,踹了一脚旁边的三轮车,不明事理的大黄狗跑过去嗅爷爷的鞋子,被爷爷一脚踹开。
  “主儿没来,你个狗东西来干啥?”爷爷骂道。
  被踹了的大黄狗似乎委屈极了,蔫蔫地走到一旁,嗅了嗅三轮车的轮胎,又去嗅院子里的果皮,最后在簸箕前站定,小心地舔着里面的虾皮。
  天上的乌云似乎倦极了,踟蹰着缓缓向前流动,间或竟露出几丝蔚蓝。爷爷看了看大黄狗,别过头去,叹了口气,在院子里大声问奶奶———“锅里还有饭吗?”
  奶奶说:“里屋案板上的碗里还有个地瓜。”
  院子里,爷爷学着叔叔的样子,掰下一块地瓜扔给大黄,大黄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了立马抬头紧盯着爷爷。
  爷爷轻笑一声,又掰了一块给它。
  “你个狗东西咋知道到这来?”
  “你的主儿没给你饭吃,跑这来要饭吃啊?”
  “瞧你那狗样儿,欠揍……”
  爷爷低着头望着大黄,似自言自语般说着。
  奶奶透过炕上的窗子看着院子里的爷爷,喃喃地说,“他就是脾气硬,从不服软……”
  天上的乌云依旧有气无力地挪移着,间隙中透出的蔚蓝渐渐变成了橘粉色。奶奶抬头望了望天,说:“明儿可能是个好天气,得把地瓜干再晒一晒。”说完拿余光去瞧爷爷,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火,大黄趴在他脚边安然睡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趴在院子里熟睡的大黄突然醒了,似感受到某种召唤般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跑去。
  爷爷在后面叫了两声也没能留住它。
  “没良心的狗东西!”爷爷骂道。
  不一会儿,大黄领着一个人进了门,爷爷一抬眼看到他,立马转过身去,佯装要进屋,但他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爹啊”,叔叔先开了口,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爷爷跟前,把手里的编织袋子打开,说,“我这几天挖了一大堆荠菜,送给您好包饺子吃。”
  爷爷低头不语,片刻后,一把夺过袋子,假装翻看着里面的荠菜,手在袋子里翻着,沾上了湿漉漉泥土的颜色和气息,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挖这么多,怎么不早点送来?”
  叔叔不言,“嘿嘿嘿”地笑着,袖口上的斑斑泥点微微地颤动。大黄也凑到他们跟前,耷拉着舌头,似乎也在“嘿嘿”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