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春温落笔端——怀鲁迅先生
挺立的身躯,静默阴影之下;冷峻的目光,奔向晦暗之外。
破旧课本里,那张鲁迅先生的照片,黑白分明。
一字胡,一寸头,一色长衫,一杆笔。
何谓鲁迅?愚鲁而迅行,如此,何人鲁迅?
“寄意寒星荃不察”,浮槎东渡岛国,畅读新书惊然“世道必进”,剪辫而赋诗;“忍看朋辈成新鬼”,颓然倾卧藤椅,闭目闲思恍然“思旧情浅”,忍痛而为文;“横眉冷对千夫指”,徘徊独步于战场,前后追寻只见“两间一卒”,自相嘲讽慨叹“开落由之”,彷徨而奋然。
缁衣乱服尘垢面,魏晋风骨锦绣文。
揽卷沉思,先生已如一盏烛光,穿过百年迷雾而抵达身边。但逐月华,求见君心,杳然晤面。
一旧时豪情白墙黑瓦,绿水红窗,古松正宜斑鹿傍;早入木痕,乐园梦寻,寒梅迢递十里香。
正值仲春,水满池陂,曲折河道边,垂柳萦风不自胜。绍兴小城内,几家炊烟起,长袍飘然的私塾先生倚门而立,远望学子嬉笑朗然,赶路正忙。
谁知方才尚在争辩《西游记》人物的三五孩童,一见广思堂匾额,旋即伫立,脸色渐沉。几人跃上石阶,伸头向暗淡室内张望,却只见八仙桌旁空无一人,茶几之上戒尺静卧。“我们是来问罪的!”未及众人思得对策,其间一人,十二三岁光景,已推门直入,走到正中太师椅处,将朱墨砚台摔落在地,而后抽出刻字竹条,一把折断。“毁尽撒尿签,矮癞胡奈何!”余人紧随,效仿其行,未几时,满目尽狼藉。
无人记得,事过之后,戏称为矮癞胡的塾师但曾来往如常,学童是否仍需从家中偷来糕点敬献先生,茅店外可还有因未得老师撒尿之签而面色赤红的孩子,竟皆难知。然一事确凿———斯人斯景,此地此情,声名之彰,得诸当日破门之人。
其人鲁迅也。
反抗与斗争,于此可见一斑。
儿时怒折竹签的勇气经年历月有增无损,先生心间,更多忧思,更添愁结。日后所迎,一生劳顿,半程飘零。然斯心难改,豪情难湮,故晚日道是———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二长夜旷野1917年,阴郁层云下,一位客人,叩响了补树书屋的门扉。
“爬翁来了,爬翁来了!”
孩子奔跑着,绕过郁郁葱葱的槐树,笑声隐入仲夏的暖风之中。他们透过花格窗纸,偷窥两个正低声细语的人。
“你抄这些有什么呢?”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有什么意思呢?我想请你做点文章。”
“……”
月色连绵成片,洒落在破陋庭院,照出桌上金石拓片的粗糙轮廓。来者稍缓语气,正欲继续劝说,对面的人忽然张口:
“现在你大嚷起来,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他眉头紧锁,语如哽咽。
客者未待话音落地,大声喊道:“然而几个人联合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啼鸟撼林叶,虫声躁旅人。他提起沉重的笔,一遍又一遍叩问内心,埋头纸上,要将每一笔笔画看穿。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他脚踏拥有四千余年历史,痼疾遍布的古老土地,将心底复燃的狂热撒播,点亮了一个又一个祈求希望的青年人的眼眸。
岂知———“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
人与人的悲欢,总不相同。眼界之中的坟和高丘,兀自零落,他的声音,被人听得也被人湮没。而他,却未中止斗争。
行走,思索。
在最深最沉的长夜。
在最远最大的旷野。
三笔端春温“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
你坐在桌边双手托脸,看着扎起小辫的萧红东一笔,西一画,边写边说,记录着她眼中的先生。
那些画面丰富有趣,可你依然疑惑,不解那深锁的眉头,那哀戚的愁容,那威严之中的柔和,甚至温情。
温情何如?似落花拍肩,鱼戏船前。
先生的心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
有《风筝》里对于幼年折坏小兄弟风筝的多年愧疚,有《故乡》中面对玩伴于己隔阂的至深无奈,有注视车夫搀扶起摔倒老人走入警卫亭的感动,有发觉翩然起舞的侍者在阴暗处兀自垂泪的怅然,有酒楼上与旧友谈及往事而想起的剪绒花形影,有怀抱海婴床前歌咏的欢欣……“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一如晦涩《伤逝》中的结语———“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叙说苦难的人,未尝落难如斯,却必以心体会更深一层的绝望,拥有更高一尺的企盼。
先生从人群中抽身,用毕生精力去旁观旁观者,向他们投递希望、哀矜和讥讽。悲剧喜剧竞相上演,先生坐在阴冷的台下一角,夺笔疾书,更改情节,使来来往往的人,从暗淡的幕布后,看见微茫的希望。
你执灯夜读,你向先生落笔之处眺望,深黑的夜和无际的土地降临在前方。透彻的文字擦亮了灯罩,抑扬的句段续接了灯芯,点点柔光,映亮了厅堂,温暖了罡风游曳的打谷场。
先生的心是最软的,没有任何棱角,没有固定大小。他人的烦忧在那里集合,在那里解析,在那里消融,在那里更易。先生用凛冽的笔,诉说春日来与去,春温走复还。
凉风拥砌叶,残雪满庭霜。高丘寂寞地,笔落春送阳。微吟总劳神,诗语解花香。故人身不返,盈巾旧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