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 魂 ”
四月五日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夏婆婆在准备去山上要用的东西。
一碗猪肉,一瓶米酒,两只小杯,黄纸香烛叠好,一应物什都整齐地放在细篾条织成的篮子里,再小心地盖上一块干净的蓝布,背上锄头,推开木门,夏婆婆离开了家。门外的两棵大枣树默默注视着她的身影远去,像是在为她送行。
路过菜圃的时候,夏婆婆在草丛里摘了一束野花,放到路边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门槛上。昨晚村里另一个不愿离开的老人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夏婆婆经不住儿子的苦苦哀求,答应清明之后搬去城里跟他一起住。
上山的路因为下过雨的原因有些泥泞,夏婆婆抓来一把把野草扔到路上,撕碎的绿色草叶在雨水积成的泥坑里打滚,变成皱巴巴可怜的一团。
六月六那天,枪炮声响彻了半边天空,夏婆婆吓得在父亲怀里大哭,父亲告诉她那是我们的人在打鬼子,等打赢了鬼子,他们就能回家了。回家,多么诱人的消息,可她睁着期盼的眼睛看了一天,黄土地上出现的,仍是一面面膏药旗。
绕过一根拦路的大树枝,夏婆婆到了她的目的地。她先找了一块平整的的地方把篮子放下,然后拿出锄头,开始慢慢地锄掉墓碑边的杂草。锄草是件很费力气的事,换在年轻的时候,这样的锄草活她能干一整天不歇气,但她老了,这双手六十年来年年清明都握着锄头来这里锄草,它累了。
锄完草,夏婆婆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放下锄头,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她拿过篮子,把里面的的猪肉、米酒、瓷杯、纸烛一样样拿出来,摆到墓碑前。猪肉切得方方正正,暗红的肉皮上撒着翠绿的葱段,白色的酒液在瓷杯里打着旋儿,夏婆婆起身点燃两支白蜡烛,又用蜡烛凑过去点着了黄纸和线香,退了两步,对写有“中条山抗日壮士英灵”的石碑艰难地弯了弯腰。
夏婆婆一家是可怜人,在那个时代,在中国,凡是活着的,谁又不可怜呢?可怜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那些更可怜,死后连家都回不了的少年人建一座坟,把从河里漂来的尸首拖来山上悄悄埋掉,每年清明等到天黑,偷偷地来山里拜祭。就连这碑,也是日本人被打回去之后,父亲去石场背了石料,请了县里的石匠刻的。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都知道这座坟,因此除了夏婆婆一家的供品外,每年清明,坟前都会多出几碗米饭、几个鸡蛋。但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儿子和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城里,最后一个陪着她留在这里的老哥哥昨天晚上也进了医院,她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还记得这座墓的人了。
吹灭香烛,确认纸灰烧尽,夏婆婆准备下山了。“下山的路可不好走,要不我扶您一段?”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夏婆婆疑惑地转过身,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正笑嘻嘻地望着她。“你是哪家的小子?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夏婆婆有些不解,她记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他,却又想不起来这是谁家的小子。“我是三爷爷的外孙,刚从学校请假回来,三爷爷记挂着您,特意让我来陪您扫墓”小伙子嘴上说着,手上可不歇,一个箭步就抢下了夏婆婆手里的篮子,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把地上的锄头扛在肩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夏婆婆的肩。
夏婆婆笑了,这小伙子可真精神,瞧这利索劲,读书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自己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值得人记惦的?她笑着对小伙子说:“那就麻烦你啦后生。”“应该的应该的,您送了我六十年,是我谢谢您才对。”小伙子说话有点含糊,后半句说的什么,夏婆婆没听清。
有了这个小伙子,下山的路变得出奇的好走,他带的路,一块碍脚的石头、一个泥泞的水坑都没有。夏婆婆看着年轻人英气勃勃的侧脸,心里有百般疑惑,老三的几个孙子孙女自己都认识,小时候整天围着自己打转要枣吃,这个年轻人是哪来的?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没有问,而是坦然地接受年轻人的搀扶,一路来到了山脚。
“就送您到这啦,再往前,我就不认路了。”年轻人站住了脚,笑着对夏婆婆说。夏婆婆欣慰地点点头,也不问这个好心的后生是哪儿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红色的干枣不由分说塞进年轻人的手里,转身向村里走去。战火里活下来的儿女做事就是这般干脆,你不说,我不问,相逢一场笑,过后不思量。
“夏禾婆婆,今天真是好天气啊!”那后生在后头喊,夏禾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向后招了招手,大声回道:是啊,真是个好天气呢!
望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视野中,年轻人收敛了笑意,他举起手中的红枣仔细地看了又看,嘴角露出一抹温柔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他转过身,将四指并拢,拇指内扣,缓缓举至太阳穴,对着原野、山川、河流、天地喊:“起来啊!起来啊!你们都给老子起来啊!家就在前面,老子带你们回家!”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止不住地往下流。
团长从没像现在这般讨厌下雨天,地上的泥泞,身上的湿冷,每一步跨出去都要用尽全力,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想站起来,就更加的难,这不像是行军,更像是承受着酷刑。团长有一个传令兵,一口四川话,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团长一直觉得这个年纪当兵太早了,但他又觉得这个年纪没有比当兵更好的了。团长捂着胸口,那里被子弹打出了一个洞,汩汩的血不停地流。传令兵说团长受伤了,要去找军医。哪还有什么军医,部队撤退下来三天了,早就没了编制,再说,有军医又怎样呢,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喊传令兵不要去找了,万一他也走丢了怎么办。但小四川坚持要去找,他去了,然后山洪就来了。
团长就坐在大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山洪冲过坡地的整个过程,好多士兵被冲走了,这里面,就有小四川。团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发白的手指死死地抓着地面。他恨,他不甘,只要是战死,哪怕是被日本人的战车压死,他都不会有这般的憋屈!军人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种屈辱的撤退中!一路上,他看见不愿意拖累部队又不愿做俘虏的伤兵用汽油直接浇在自己身上,他看见因为受伤和饥饿坐在那里痛苦不堪的新兵年轻的面庞,最后是刚刚山洪过后地面上厚厚淤泥下的人形。
到底是为什么?就算是死,为什么要死在这里?愤怒使胸口的疼痛减弱了,他找了根木棍重新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着,他不允许自己坐在这里等死,已经没人给他下命令了,但他还有给自己最后的命令。
他又支撑了一天,走到了黄河的边上。他真的走不动了,他找了个高坡,坐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坐,就再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他很平静,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期盼着死亡快点降临。旁边,有一个湖南口音的士兵声音沙哑地对着他一动不动的同伴喊着:“起来啊!起来啊!莫唬我啊!说好了一起回家的,回家啊,回家啊……”
“回家啊……回家啊……请你带我们回家吧……我们好冷,我们好累,我们,想回家……”数不清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念着,他看见那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的人和他们身上燃起的火光。
这条路不知不觉间站满了军人,他们扛着枪,昂着头,原本的一股颓废之气,正在慢慢化解。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十万军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盛况,一甲子的凄风冷雨没能浇灭他们对故国的期盼和对家乡的热爱,心中的渴望,历久弥新。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他找了个高坡,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人们,说道:“是我把你们带出了家乡,现在,我这个没用的团长,带你们回家。”
夏婆婆停住了脚步,她想起来那个年轻人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带她去山里扫墓,那时她还不是夏婆婆,而是夏禾。因为贪玩和父亲走散,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急得大哭。一个大哥哥拍拍她的肩膀,送她下了山,当她问他名字的时候,他笑了笑,却不说话,只说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村外,一辆辆汽车排着队开向山里,车上挂着醒目的横幅:“送烈士遗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