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子的故事
一初春,这一天下着小雨。
袜子坐在廊前,观望细雨落进水泥地上的坑坑洼洼。雨水溅起的涟漪在彼此的边缘泛起,传出细微的沙沙声。这让她想起艺术楼里伴着清晨薄雾和垂暮夕阳响起的琴声,小提琴的音调起起伏伏,悦耳婉转,像鹅池的绿水漾起波纹。她想起前几天还在艺术楼下追一只粉蝶,不禁愉快地甩了甩尾巴。
已近晚饭时分,穿着宽大雨衣的外卖小哥停车在楼下、报出一串号码后四处张望,待一个人匆匆跑过来接过袋子,再蹬着电动车离开。不远处是放课后拥挤的食堂大厅,刚刚开学,各类校园活动也相继开始,食堂外的空地上搭起数个帐篷,学生们穿上玩偶服去发传单。袜子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何这么想变成小动物、尤其是毛茸茸的那种,毕竟据她所知,还没有一只猫想变成人。
袜子是一只猫。用现在孩子们流行的话来说,是一只大橘。因为四只脚是白的,就像穿了袜子一样,学生们就叫她袜子。
“袜子!”
中午或者晚上,总有学生抱着一袋猫粮,蹲在几步开外:“快来吃饭呀。”
猫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家猫和流浪猫是两个群体,倒不是人类中流行的群体鄙视链,只是两个稳定的小圈子,一只猫总得在这之中找到一个圈子安身。袜子他们这些生活在校园里的猫,大概是属于公私合营的性质,学生们上学时是有人喂的,学生们回家了就要自生自灭了。袜子生在外面的街区,小时候跟着母亲向食品店的垃圾桶讨口粮,后来不知怎么就跑进学校里,现在就定居于此。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看过街区上流浪猫警惕的眼神,也很难再看见被人们抱在怀里的家养宠物猫。袜子有时候会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家猫还是流浪猫呢?当然,一只猫也不会像人一样,在这种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
袜子就每天呆在宿舍楼下,蜷成一团,冬天晒太阳、懒洋洋地,夏天躲在阴凉里,还是懒洋洋地。校园里的猫老大也会召集他们开会,但是生活总归不太艰难,这里没有因同类太多而争抢地盘的事情发生。人们也好像和善一些,虽然有一群狗,但是大家互不往来、相安无事,猫老大也是每次只简单说两句。猫老大和袜子他们一起进入到这个学校,之前是一个街区的霸主,右眼上一道长疤,现在连那道疤也随着他的脾气柔和可亲了起来,像毛绒玩具上一道笨拙的缝针。猫老大说,在这里,只要适当地收起爪子,就可以吃饱睡暖了。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袜子想起,去年在操场上,她趴在一边,听一个学生晨读。那个学生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应该是写在书上的话。这样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同样无聊的问题只有人才考虑。袜子想着,偏头躲过刺眼的朝阳。猫儿们只管过好当下的时间就好。
袜子本以为她的余生会这样平静下去,这些无聊的问题也不必总是在她脑袋里打转儿。
雨下大了。扮演毛绒玩具的孩子们躲进帐篷,拿下头套擦着发间汗水,宿舍门口只零零散散停着几辆送外卖的电瓶车,晚休就快结束。
袜子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跑到宿舍的大厅前,那里的视野比较宽阔。她的耳朵支棱起来,捕捉着细雨中杂乱的脚步声。二去年九月份,袜子还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独自求生的小猫时,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学校。当时正是迎新日,校园里人头攒动,袜子不知所措,在人群脚下心惊胆战地穿梭,颤颤巍巍地缩在草丛里张望。那也是一个阴雨天,空气湿热,无风而有厚云,阴沉的雷自午后就响个不息。袜子最终躲在一栋建筑的柱下,等待雨停。她观察每一个过往行人,看着他们因远行沾满泥点的小腿,看着他们随身携带的大包小包行李。袜子猜测这是某种集会,就像猫老大召集开会时大家赶往一处。
但是这群人衣服颜色掺杂,气味也掺杂,袜子有些沮丧,茫然不知所从。她有点饿,雨水打湿了皮毛,还有些冷。她想赶快找到一个干燥暖和的地方睡一觉,最好还能找到一点拌着鱼肉的米饭。
行李箱滚轮的碌碌声从身后响起。袜子吓了一跳,慌忙朝另一个柱子跑去。她躲在立柱后,朝这边探出头。
是个小姑娘。白衬衫红裙子,脚上是圆头小皮鞋,顶着童花头,还像个初中生。她拖着行李箱,挤在父母中间。三人都没带伞,上衣湿了一半,正互相看着,尴尬地笑。袜子看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
倒是和我有点像。
袜子舔了舔嘴。
小姑娘认识她还在许多天后。袜子已经定居在宿舍门下,小姑娘也结束了军训开始上课。袜子观察得很清楚,她每天七点下楼,晚上六点或十点回来,有时会背着一个琴包,身边从来没有其他人。
她会用白面包和猫粮喂袜子,一边喂一边和她说话。袜子也没觉得太烦,反正只要在适当的时候翻出肚皮给她摸一摸,这个小姑娘就会开开心心地笑了。
人在某些时候,真的比什么都好懂。
袜子很在意这个小姑娘。她觉得一个人独自在这个拥挤喧闹的学校里生存,好像是不容易的事情。毕竟人比猫要脆弱许多,因为人的期望过于强烈,对孤独的感知强于其它任何情感。猫可以独行很长一段时间,但袜子见到的独行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悠闲自在的,大多数都是苦闷焦躁。袜子知道,正常人是不会傻乎乎地和一只猫聊上半天,甚至连今天吃了啥都汇报一下。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袜子站起来又趴下。
再不回来我可要去开会了。
袜子等到路灯亮起来,等到广播声响起来。她最喜欢在图书馆附近听广播台的歌了。或者说,她最喜欢在图书馆附近打盹。一楼有人背诵,也有人交谈,还有人读诗,外国的、本土的、古典的、现代的都有。她最喜欢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一只狐狸。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毫无目的地等待,就像小男孩思念远方的玫瑰一样。
狐狸所说的驯化,是不是就是这种意思?
袜子甩了甩尾巴,疑惑地咕噜着。
她忍不住地把自己想象成那只狐狸。狐狸喜欢上了麦田,因为小男孩的头发是麦子的金黄。小姑娘会拉琴,她就喜欢上了春日午后,因为那时会有小提琴在阳光中响起。
袜子有些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复杂情感。
雨停下来,夕阳穿过云层,送来镀了金一样清澈明亮的暖光。袜子走下台阶,避开小水坑,穿过人群,在学生们有些好奇的眼神中跑向艺术楼。三初春的晚风还有点寒意,袜子努力在风中睁开眼睛。云层渐渐散开,像冬末湖面上崩析的浮冰。袜子觉得她像是跑在湖底或者沟渠里。阳光透过浮云的缝隙,投下宽宽窄窄的橘色的光束。远处的天际像一条曲折蜿蜒的长河,落日熔金为其川,浅厚云缕为其山,汇入太阳坠落的深谷。袜子想起来,小姑娘在艺术楼拉过的一首曲子,是讲一条长河的诞生和壮大,奔腾与欢愉,征程和远方。初遇那一天,雨歇后也是这副景色。袜子想起小姑娘送走父母时在偷偷抹眼泪,就和袜子离开母亲时一样犹豫而茫然。
“袜子!”
袜子停下来,她看见小姑娘朝她招手了。
她背着琴,从路口拐过来,小步跑到袜子面前。袜子很想问她些什么,但是猫是不能说人的语言的。
不过她看起来还不错,涂了口红,眼角有亮晶晶粉末,风衣下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礼裙。袜子看出来她很高兴,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她在小姑娘欢快的嗓音中叫了两声。要想要人类明白什么事,喵喵叫几声总没错。小姑娘伸手把她抱起来,往宿舍走去。
雨后的阳光氤氲着水汽,扑洒在她们脸上。袜子听着小姑娘的鞋跟哒哒敲击着水泥路面,又想起来狐狸的那段话。
驯化也许就是陪伴吧。
小姑娘哼起歌来,还是那首关于沃尔塔瓦河的乐曲。袜子知道她也想起夕阳和长河的比喻了。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真是个美好的季节呀。袜子睡着了,在梦里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