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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迷雾看魏晋———读《世说新语》


  有人喜欢两汉盛唐,因为这两个朝代能振奋精神;也有人喜欢魏晋两宋,因为这段历史不乏风花雪月。所以有人评价魏晋,说“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事实上中外历史长河中的政治乱世,也能创造文化上的盛世。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社会政治最混乱的时代,而魏晋人物和逸事却似乌云中的裂隙,透出了很多思想与文化的光芒。读《世说新语》,一则则生动风趣的故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如同拨开了团团迷雾,让我们充分体味到那个时代人们精神的热情饱满与自由多姿。(一)管宁割席的故事,家喻户晓: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管宁是学霸,专心致志,华歆丢下书本,出门看热闹,管宁果断割席分坐,和华歆绝交。许多节选的励志故事里,把管宁与华歆对比,以华歆作陪衬,管宁志向专一,而华歆却心有旁骛,于是华歆就被我等嫌弃虐杀了。可是在这则小故事中我们却看到了华歆的另一面:管宁是视金钱如瓦砾,华歆是“捉而掷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志趣和目标,有自己的人生理想,信念和价值取向,华歆的举动也让人敬佩。下面这则小故事更能让我们看出华歆的“另一面”: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华歆和王朗一起坐船避难,有一人想搭他们的船,华歆当即表示为难,王朗说:“正好船还宽敞,为什么不可以?”后来追兵即将追上,王朗想抛弃那个人。华歆说:“之前我犹豫不决,原因就在于此。既然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怎么可以因为情况紧急抛弃他呢?”危难时刻往往最能考验人性,两相比较,华歆的德行似乎远在王朗之上。
  颠覆传统印象的魏晋人物故事还有很多,比如我们知道的谢道韫是才女,七岁时压倒家中一众才子兄弟,雪中赋诗“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何等清雅浪漫,实际上她婚姻不幸、命运曲折。王谢两大世家门当户对,多年通婚,父亲在她年幼时即离世,由叔父谢安做主,她十四岁就嫁给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王凝之帅气实在,才华不差,草书、隶书写的都不错,但他却笃信“五斗米教”,平时总是踏星步斗,拜神起乩。婚后不久,谢道韫回到娘家,闷闷不乐。谢安感到奇怪,就问道:“王郎,逸少(王羲之)子,不恶,汝何恨也?”谢道韫回答:“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意思是,咱谢家一族中,叔父辈有谢安、谢据,兄弟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个个都很出色,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郎这样的人!言下之意是,这个丈夫让她失望透顶。谢道韫在王家平淡地过了数十年,相夫教子。此时东晋王朝气数已尽,面对孙恩、卢循起义,当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不是积极备战,而是闭门祈祷道祖能保佑百姓不遭涂炭。谢道韫劝谏了丈夫几次,王凝之一概不理,谢道韫只好亲自招募了数百家丁天天加以训练。孙恩大军长驱直入冲进会稽城,王凝之及其子女全部被杀。谢道韫提剑连杀数敌,护着外甥刘涛,杀出重围,这是豪侠的谢道韫。遭此变故后,家道中落,她一直寡居会稽,过着平静的隐士生活,却依然“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这是超逸的谢道韫。(二)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风度潇洒严正,气质爽朗脱俗,并且畅快有力犹如飒飒作响的松下之风: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临刑前既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苦大仇深,而是轻轻一叹“《广陵散》于今绝矣!”,这是何等的散淡笃定。
  因依附河内司马氏而成为政治新贵的太傅钟繇之子颖川钟会慕嵇康之名,邀集当时的贤俊之士,去拜访嵇康。至于钟会拜访嵇康的目的,在汉末至魏晋南北朝,士人之间盛行人物品评,嵇康当时虽然无官无职,而且以放诞、简傲闻名,但已经是天下名士,钟会大概是想以此来提高自身的名望。可嵇康对钟会的态度呢?“扬锤不缀”、“傍若无人”、“不交以言”,客观地说,非常无礼。
  嵇康说出了中国史上最傲的一句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这两句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在质问。嵇康傲,他的傲不是建立在对人间权势、财富的占有上,而是建立在个体的绝对自由和精神的超越上。或许在嵇康看来,钟会和他并不是同一类人。钟会这般钻营于名利场中的人,又怎么会明白精神自由与超越的乐趣?留下“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回答后,钟会悻悻然离去。
  而嵇康却让阮籍青眼有加,《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中的记载:“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阮籍敢以青白眼视人,嵇康敢直接无视政治新贵钟会。阮籍翻青白眼,嵇康刚愎无礼。他们的狂傲是绝配,志同道合,彼此彼此。(三)而王戎则是个有趣的人。王戎打小就表现出了不同凡响的坚定、执着和勇敢。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世说新语·雅量》他注重德行的培养。王戎说,与稽康在一起相处二十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高兴或者生气的表情。可见王戎能一直细心观察体会周围人,他欣赏稽康情绪稳定这种特质,也说明他有自己独立的精神疆域。
  父亲王浑曾经任官过的州郡百姓,感激王浑的德义,怀念他的恩泽德惠,相携赠金数百万,此时王浑已死,理应由他的儿子王戎接收,但王戎完全不接受。原来王戎是个官二代,父亲为官时造福一方,百姓感谢,想回报一些钱财,王戎却坚决拒绝了。这是王戎的决绝,但他追寻的是品行的纯洁。然而,王戎对待自己的所有却是这样的态度:“王戎有好李,卖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王戎家有好李子,卖李子时怕别人得到种子,总是把核钻破。属于自己的专利技术要好好保护,也绝不含糊。对自己的儿女后辈,“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侄儿结婚,送件单衣充门面,过后还索回。不仅如此,“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王戎嫁女,女儿借了父亲数万钱。女儿回娘家,王戎脸色不高兴。女儿急忙把钱还给了他,王戎这才高兴起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较真的个性,对己,对人,对子女,莫不如此。生命的韧劲和厚度可见一斑。(四)《世说新语》还给我们描述了矫矫脱俗,无脂粉气的女性。既有充满谐趣的钟氏: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这样应对的家庭场景,展示出钟氏的机敏与眼界。
  还有看庭前花开花落,不忘家国,不忘来路,不贪荣华,沉静如水的李势妹: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尝著斋后。主(温尚明帝女南康长公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于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面对生死,是何等的从容,这样的女子,绝不是妖娆作态的后宫佳丽所能比拟的。
  魏晋时容貌之美是很被看重的,但是人们内心的自信笃定更受推崇: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且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曰:“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为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阮氏貌丑,丈夫不愿见她,她没有独自在房内伤心流泪,而是主动拉着住丈夫,说自己四德(品德、言语、仪容、女工)中,除了长得不漂亮,其它都符合,进而反问丈夫,士人的品德,你又具备了哪些?从这番对话之中我们也不难看出,阮氏本人所受到的良好的教育,她先是以丈夫是否具备士人的所有品格来发问,接着再以士人应最重视的是品德,而丈夫好色不好德来反驳。可见其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在丈夫嫌弃自己貌丑之时她没有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而是积极的为自己争取,让丈夫和自己面对面理论,以理服人,让丈夫对自己的印象改观。这样的胆识和智慧,日后得到了充分证明。(五)《世说新语》还给我们描述了许多少年儿童形象,支持东晋危局数十年的谢安,儿时表现出来的天真仁爱: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谢安)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耶?”遂遣之。
  真是入木三分。“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一代书圣王羲之,16岁时,“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被选为郗鉴的“东床快婿”,这份淡泊与宁静,是心有所住,不为外物所动的表现。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孔融的儿子,大的九岁,小的八岁,父亲被抓时,没有惊慌、恐惧,还玩着游戏,说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凛然与父亲一同赴死,这样的气概让曹操都感到惊奇和害怕。
  日本江户诗僧大沼枕山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世说新语》全书一千二百多则故事中,这样让你读过就难忘的人物比比皆是,不愧是名士的教科书。
  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