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病痛的抗衡———纪念任访秋先生百年诞辰
为纪念任访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河南大学出版社拟于近期出版《任访秋全集》,校对的工作由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来承担,我负责校对其中的“鲁迅研究”部分。在校对过程中,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于是,随手把它记录下来,也算是为河南大学保留一点史料,增添一份荣光吧。
那次先生病重住院,由我们年级的研究生轮流看护,这才有了唯一的一次和先生面对面的机缘。先生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呼吸十分困难,喉管被切开输送氧气。他身体高度扭曲痉挛,其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折磨下,先生时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咒骂———咒骂是不及物的,没有明确的对象,也许咒骂的就是难以忍受的“病痛”本身。
一位很有经验的护士大姐劝他:“任老师,不要骂了,给我们背诗中不中?”
先生状态立即好转:“好……背诗……”
他背了一首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尽管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语音含混,但思路却是相当清晰的,从“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一直背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中间竟然没有一句差错。在背诗的过程中,他的痛苦显然减轻了许多。他一边背诵还一边讲解:“很小就离开家去当兵……白发苍苍了……八十多岁了……他想回家了……”
不知怎么的,先生突然说了一句:“我也要回家!”
年轻的护士们逗他:“你家在哪儿?”
“司门……东司门……”
“您在北京见过鲁迅吗?”一位师兄插话。
“没有……没有……见过钱玄同,见过胡适、周作人……学问都很好。”回来后,我曾专门考证过,先生在北京读书的那几年,鲁迅一直在南方。
没过多久,痛苦又袭来了。先生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又开始不及物的咒骂。
护士大姐又劝他:“任老师,不要骂了,给我们背诗中不中?”
这次同样有效,背的是岳飞的《满江红》,背完后还是接着骂。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文学与病痛就是这样在进行着反复的激烈的对抗。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他还在想着他的文学、学术和教学;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他竟然能够以文学、学术和教学来战胜和超越生命的苦痛。这种对文学、学术和教学的执著与痴迷,是多么令人感佩!正是有了这种执著和痴迷,他才能够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国近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领域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做出富有开创性的贡献;正是这种执著与痴迷,才有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多达数百万字且涉及到不同时期、不同研究领域和不同研究对象的学术著作。
我觉得,这种对文学、学术和教学的执著与痴迷,应该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最为宝贵的传统,应该是推动学科建设与发展的最为重要的力量,应该是河南大学乃至全国高等教育最为宝贵的财富。在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申报国家教学团队和国家精品课程时,两份申请书都是这样写的:“本学科由著名文学史家任访秋先生奠基,经过刘增杰、刘思谦、关爱和、孙先科等一代代学人的辛勤耕耘,本学科已经在国内同类学科中达到先进水平,产生了良好的学术影响。”如今,这两个国家级的教学质量工程建设项目均已成功获批,而中国语言文学专业也顺利地成为国家级特色专业。先生若泉下有知,亦当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