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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如先生自述(十)
“屯田”务农


  1956年7月,我回到了北师大政教系。因为我在北大进修的是哲学,理所当然要到哲学教研室工作。根据需要我接受了给中文系四年级上哲学课的教学任务,同时担任教研室党支部组织委员的工作。当时,我们教研室主任是石盘,党支部委员有李思温、齐振海、郑修身和我。
  来年反右派斗争结束后,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干部下放的精神,学校里组织两拨人分别下放到农村和工厂。到农村的是下去劳动锻炼,然后再回学校工作,而去工厂的则是要精简,但当时并未说明。我是去农村的,和我一起去的有我们系的一些教员,也有别的系的教员和行政人员。去的地方,当时属北京市昌平区永丰乡的一个村叫“屯佃”。下去的那天是12月5日,刮着西北风,天非常冷。我们坐在一辆带棉棚的大卡车上,因为好奇,我从小窗户往外看,着了风,下车就病了。饭也没吃,就病倒在我们四个人要住的一个农民的家里,发烧三十九度多。等我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上午。炕很热,出大汗。我看见一位女青年正在填柴烧炕,她说是团支部书记,村里派来照顾我。好在年轻,躺了一天,病就好了。从此,就“扎根”农村了。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因为组织上号召,要有一辈子在农村的思想准备。共产党员当然要听党的话,好好干,不去想以后如何。
  我们虽然分散住在农民家里,但并不在那里吃饭,只是睡觉。我们几人住在崔大爷家的西屋,三人住外屋,我住里屋。因为里屋的炕不能烧,夜里特别冷,我盖两个被子,还把棉衣压上。靠着体力壮,睡眠质量又高,一觉醒来大天亮,暖暖的挺解乏。我们吃饭是单起伙,叫下放干部食堂,大家轮流做饭。由于组织上不让脱离农民生活水平,所以细粮、油、肉都被限量,而且每顿饭的钱数也有规定。更不许从城里买食品带来(带点咸菜可以),否则要挨批评,严重的要受处分。轮到谁做饭,谁都会费尽心机设计,既要吃得好,又不超标,是个很不简单的事。比如,买炸豆腐炒菜,可以节省油,或买骨头熬汤。大家都年轻,饭量大,一劳动,吃得更多。我记得吃包子,一顿能吃八个。所以,吃细粮必须限量。比如,吃米饭,每人四两,不够吃窝头。这我倒不在乎,因为不爱吃米饭,每次都给别人。我吃窝头长大,不但不怕吃而且爱吃,到老了还是这样。现在,我还常买点窝头和香葱,蘸甜面酱吃,那叫个香。
  农业劳动对我是件生疏的事,很多都不懂,一切要现学。我当时所在小队队长姓范,是个劳动能手。他不善言谈,每次出工布置活,只是几句话,到地头就干。拔麦子的时候,不管多长的垄,他一蹋腰就到头,不带直腰的。他对下放干部非常热心,手把手教我们怎样干农活。我这个人不算笨,学一学就会了,干得还不错,当然离老范的水平差得远。
  干农活确实苦,尤其是天冷得很,冻手冻脚,真要咬牙坚持。有一天,早上零下22度,北风猛刮。我们照旧出工,扛着工具,把手笼在袖子里。到了地方,赶快藏在柴禾堆前背风。刚待一会儿,老范来了,说太冷了,今天不干活了。我们一听特别高兴,三步变两步,立马返回家。开春以后,我们又到菜地里干活,这活很细致,但比大田里的活轻松。脱了鞋,光着脚,挺爽,还能治脚气。
  干活累点也就是了,麻烦的事是在下放干部中自己跟自己较劲。我是个小头目,有两位老兄总想跟我练练,让我服输。有一天,在小河沟里淘水。由两个人一起抡个大的竹篓子淘,是个力气活。两个老兄来回换,我这边一个人干到底。我当时想,他们俩人想搞垮我,没那么容易,不定谁输。结果,他们俩人也没干过我,一再要求休息。这个事,今天想起来,实在没意思,何必非要较劲呢?他们不是党员,对下放不理解,不满意,有意见,可又没地方去说,所以就拿我这个共产党员出气。我应该宽容一些,可当时年轻气盛,想都没想这么多,实在对不起他们两位。
  另外的较劲,跟这种较劲的性质就不同了,那真有点“革命性”。当时,大家的劳动热情很高,纷纷写决心书表态。我的决心书写了几条,内容全忘了,只记得一年大干四百天的保证。就是说,不仅全年不进城回家休息,而且还要加班三十五天,这在当时下放干部中很显眼。也许有人说,准是为了出风头。不然,那时还是真的,觉得自己是党员,应该带头,起模范作用。我并不要求别的下放干部跟我比,而是自己这样做,可以使别的下放干部都努力按自己的条件尽可能去做得好一些。这事假不了,要一天一天干才行,并没有任何人强迫,完全是自愿的。现在有的学者写那个时候的历史,总是把许多事说成是政治形势所迫,人们不敢不做。说句公道话,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在现代人看来,也许有点傻,不可理解,但那时的人们还是真诚的。我的做法确实有点冒进,但不是假的。还别说,当时还真有人跟我一样这样做。他叫杨寿堪,那年刚从政教系毕业,留在哲学系教研室当教员,小伙子很有干劲,也宣告每年大战四百天。确实,他后来在研究西方哲学史方面很有成就,这跟他肯干有关系。
  下农村劳动虽然累,可整个生活是愉快的。多数人都高高兴兴地过活,并不是天天愁眉苦脸。下了工,洗手洗脸后,到食堂一看,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个个像饿狼似的,边吃边聊,如果有点新花样,更是兴奋一番,众口夸奖当天做饭的同志。干活时认真干,一休息,或聊天,或相互开玩笑,很是热闹。
  下去劳动,最让我不能忘记的一件小事,是一次我从城里回来,天色已黑,下了公共汽车,又因为路不熟,不知怎么走。幸好,有几个去北郊农场的人,他们路熟,就一起走。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屯佃村子的边上,他们继续上路,我一个人走,天黑看不见路,心里有点紧张,走着走着不小心掉进沟里。刚一掉进去,还没顾上疼,就听见上面一声大叫,原来是个猫头鹰被吓飞了。这一来,我真害怕了,使劲大声喊叫,但没人,只好连滚带爬进了村。好在有惊无险,算是回到了“家”。
  下放劳动不仅学到许多农业知识,而且对农村的情况有了实地的了解。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因为我一直长在城市,对农村一无所知,这在搞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个很大的缺陷。尤其我在那个队里当了一阵子副队长,和农民干部一起开会,研究各方面工作,对我帮助很大。不过干副队长最头痛的是农民找队里来解决问题,有工分方面的,有人际间纠纷的,也有要钱的,还有开证明的。处理这类问题,对我来说还有个情况不明的难处。简单的问题,几句话就解决了,复杂的问题只能表示一定认真办,但需要队委会集体研究才能答复。我这个人没脾气,与农民交谈问题态度好,他们还真愿意找我说。有的说一说,我耐心解释一下,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就算了。接触了实际,使我有很大收获。
  1958年5月,因为要开“中共党史”课,必须编大纲,所以教研室就把我调回学校,离开了生活半年的屯佃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