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志业在杏林——缅怀恩师张灿玾教授
首次得晤先生,是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年末,济南冬日的第一场冬雪,先生外出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不慎摔伤。先生在住院疗伤期间,学生有幸近距离接触先生。先生的学问淹通精微,高深莫测,漫无涯涘,绝非纸上资料所能检索觅得。怀着对先生的仰慕之情,2001年我如愿成为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正式入室跟随先生学习。
记得那是2001年6月5日上午,我和师妹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揣着博士生录取导师签署意见表到老师家,老师很愉快地给我们签署了“同意录取”,紧接着老师就说:你们硕士都不是文献专业毕业的,对中医文献的学习很不够,古汉语的底子也很薄弱,从现在到学校正式开学这段假期时间,你们先来学习一些文献学相关基础知识。就这样在以后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周二、五上午8点至12点我们去先生家上课,老师重点给我们讲授了“如何使用文献研究工具书”以及“诗词格律”“戏剧研究”等知识;学校开学后的一年里,老师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地每周两次课给我们讲授中医古籍文献和四大经典等课程。当时的老师已年逾古稀,经常是上午整整4个小时的时间里连续讲课。讲授《中医古籍经典文献学》时,从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辑佚、辨伪诸学,教导我们如何辨别文献的不同层次,分析彼此之间的关系,何以去伪存真,何以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等等;先生讲授四大经典视角独到,旁征博引,注重文献发掘又紧密与临床结合;先生上课的严谨扎实,极富逻辑,对于中医文献研究的深入肯綮,独到探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令我对中医古籍文献的认识全然不同往昔。随后的论文写作期间,老师对学生要求很严,指导得很细,要求我们要下功夫去查一手的资料,不许敷衍;凡此种种,受益于老师匪浅,天下学子芸芸,能有此幸者几人,幸何如哉!
先生是一位学术宽度、深度、高度和锐度兼得的大师,每每有搞不清、弄不懂的问题求助于老师,老师都信手拈来,史料学问在他的脑子里似乎早就穿成串、汇成网。记得2011年9月我有幸参加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二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经络腧穴学》的编写。在湖北召开编委会时,有关“十二经水”的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遂在晚上电话求助老师,老师当时就细致全面地进行了答疑;然而第二天早上6点多又接到老师的电话:“昨天晚上我给你说的问题有一点错误,我查了一下应该是这样的……”那一年,先生已是八旬老人,依然不辍研究,敢于推翻前论自我否定。这是先生的治学态度和治学精神,沉潜专注,孜孜不倦,以求知问学为人生目标,以读书写作为至上快乐。谁能想象,古稀之年的先生,常拄杖步行或挤公共汽车去书店、图书馆买书、看书、抄书,许多同门多次跟随老师到三联书店、新华书店、英雄山文化市场以及山东省图书馆(现山东省图书馆国学分馆)、山东大学图书馆等读书、抄录或复印资料。先生多次告诫我:教书,绝不要讲没有准备的课。每一堂课都应有一点思想,不倒“白开水”;看病要温习经典、医论医著,揣摩体会应诊每一位患者,积累经验;学问要有储备,基础一定要厚重。
对于先生,追求学问是一如既往、一以贯之,而且老而弥坚、老而弥深。每次去看望老师,他几乎都是在书桌边读书写作,手边的书刊页眉、页脚及边栏上多有红、蓝两色的批注;先生思辨清晰,新见迭出,先生的旧学新知、已达邃密深沉之境。每次聆听,皆是一次莫大的享受。先生古稀之年完成了百万字巨著——《中医古籍文献学》,其系统、独特和深入,成为中医文献学学科理论的奠基之作。耄耋之年的先生仍笔耕不辍,勤于研究,白天时间不够,便焚膏继晷,熬夜很晚才休息。完成了70余万字的医籍研究专著——《黄帝内经文献研究》及《张灿玾医论医案纂要》等十余部著作。直到近两年,写作进度才放慢了些,每天也要写1000字左右。即使在住院期间也把病床作书桌,坚持读书写作。每次去探望看到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和虚弱的先生,都心痛不已!但先生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清晰。经常与我们聊起新近的理论热点问题,关注中医政策和发展,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就过去了。老人对中医事业有一种特殊的执着和热爱,这已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就这样老师以他的思想、知识、教义乃至坐言起行,在点滴之间改变着学生。今年老师生日时我们同去探望,老师说:他今年90岁,垂垂老矣,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他的一生,虽历尽坎坷,但毫无憾色。他的人生尤其是晚年过得很充实,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社会。
从旁人看来,先生满腹经纶,完全可以过一种很体面的生活;尤其是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的改革开放步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学者的言说尺度已比较宽松,先生身体也很好,他可以像很多人一样,到各地讲学论道,坐诊疗疾……这样,不仅可以改善生活状况,而且可以给他带来很大的名声。可是他不!先生非常朴素。我跟他读博时,老师还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毛衣。先生没有任何名牌的东西。夏天穿的汗衫,破着好几个洞,冬天随意穿着一件粗布棉袄,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着房改前学校分配的70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厅。四壁书柜从地板直达天花板,欲看清最高处的书,先生要手持望远镜,脚踩梯子;先生在此住了30多年,直到他逝世还住在这套房子里。就这样持之以恒地做他那些难有经济效益、冷僻的学问;或许他认为,这种学问对中医传承和发展不可或缺,如果他不做,能做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先生学问渊博,在中医学专业领域,成就斐然,早有公论。此外,他还多才多艺,写诗填词、抚琴弄笙、书法篆刻、吟唱赏石……著有《琴石书屋艺文丛刊》包括《荣成市下回头村村志》《琴石书屋文集》《琴石书屋音乐歌曲戏曲集》三部,所有文稿均是先生亲自编撰挑选修改汇集而成,没想到这竟成了他生前最后的著作。先生外表从容、朴素、平和,但胸中似大海般,永远奔涌着思想巨浪的轰轰烈烈!这正是“儒雅大医”的精神气度。
先生走了!人们说他著作等身,先生等身的又岂止是著作而已,先生是一株参天的大树!
“乐群敬业,厚德怀仁;医文并茂,理用兼优”,学生定谨遵师训,将先生的深邃学问、人格魅力、人品精神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不知什么样的语言能抒发对先生的敬意和思念,谨以此文表达弟子对先生深深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