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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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民





  老民走了,就在前几天,是弟弟来告诉我的。
  这让我很难受。难受的心情牵动着隐隐的情感,情感带我回到我们的少年。
  我们是少年朋友。人长大了,各奔自己的生活,彼此就顾不上了。虽然同在一个不大的村子里,各自所在的生产队队部也只隔了一道墙,但在繁重的劳动、生活的重压之下,也没有机会和心情见几次面说几句话。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人们,仿佛是被装在一个个单调枯燥的生活的格子里,完全没有了自由。人的全部的行动,都只是为了糊口。
  前几年退休了,有了时间,我回老家时特意去看望过他。可惜他没在家。他住的还是旧房,我们小时候到他家去的时候,房子就是那个样子,现在只是更破落了一些。院子也没怎么清扫,门开着,没有人。他家现在还是柴火做饭,屋子被烟薰了几十年,黑黑的,像个无底洞。我等了好久,只好怅然而返。虽然没有见到他人,但他的生活状况我也算是清楚了。我想见了面,大概也一定会有隔世之感,最好的结果,也就如同迅哥见了老年闰土吧。
  后来听说他病了,想去看看他,但我自己的身体也并不好,不如以前自由了,所以终于没有去成,直到这不好的消息传来。
  小时候的玩伴感情毕竟是很深的,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
  我们小学自一年级起就在一个班。我们在一起可以记述的主要事情就是逃学。那时候,我们的习惯是凑在一起去上学,尤其是高年级以后更是如此。吃完饭互相串着门儿找到一起才去上学,这样找来找去就迟到了,迟到了就要受批评,受了批评就不愿再去,于是干脆把书包塞在柴火垛里玩起来,直到老师进行家访,家里才知道我们很长时间不去上学了。所以我们有过患难与共的经历,一块罚站,一块挨批,大家谁也不埋怨谁,谁也不出卖谁,这种感情,是他人很难理解的。
  其它的事情是常在一起看小人书。我那时从姥姥家带回了许多连环画册。他很有些美术天赋,照着小人书画的人物惟妙惟肖。只是限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和条件,他没有接受美术教育的机会。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只是那时招收中学生太少,如果我们村能考上三个,第三个就应该是他了。如果上了初中,或许对他的人生会有所影响。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他小学上完就去挣工分了,挣了一辈子也没有挣出个名堂来。他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出身不是太好,和我家一样是中农,所以虽然也算能写会算,但不会受到重用的。又加上伯父是村里的老干部,情感上倾向了“保皇派”,这就要绝对打入另册了。所以在生产队15年,从少年长到成年,他也只能是在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的庄稼地里转来转去。
  那时我们两个处境相似,但性格完全不同。我受的气受的压比他大,虽然力单势孤,但我敢于和那个环境抗衡。我夜间独往独来地做小买卖,被他们抓住了影子,大队小队一起整我。我没有被整倒,反而把小队长气得撂挑子不干了。
  老民没有我这样的动人故事。在生产队里15年,他越来越老老实实循规蹈距。但他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他也想吃饱肚子,也想穿件新衣,也想盖一盖新房,也想娶上媳妇。所以后来他终于和别人一起走出村去买苇,没想到却买来一场大祸。
  同去的几个人不知是谁不小心,抽烟时引燃了大堤上的苇垛,这看似倒霉,但其实是由于出门的经验不足所致。祸事发生了,大家慌促逃跑,可他的自行车偏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他被抓住,成了替罪羊,得到的当然是一顿饱打。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是我弟弟通过我的朋友把他救了回来。也算沾了那时候还没有法治的光。
  此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了故事。因为他刚刚萌动的心被洇灭了,身上就只留下了那个时代的教育和生活强行印在我们身上的传统美德:艰苦奋斗、勤俭持家了。他扒着四根肋条把儿女养大,靠着刮牙齿为儿子娶媳妇盖房。
  在他完成这一切目标之后,他老了,病了,走了。
  他这辈子,大概除了娶媳妇那一刻,也没有穿过几件新衣。这就是我们那一辈人中许多人的故事。我对他的悼念,不只是因为他,也为了我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
  “老民”是他小名。他有一个官名,但村里人反倒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像他这样生来就被固定在农村,而自己又不能冲出这个村子的人,有一个小名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