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绪 绵 绵 怀 恩 师
——— 纪 念 杨 巩 祚 教 授 在 安 大 林之鹤
恩师杨巩祚教授过世已有十八个年头了,今年正是他诞辰一百周年。先师的音容笑貌我时常忆起,早就想写点纪念文字,然迟迟难以下笔,因为每欲提笔忆及,就顿觉百感交集,心潮激荡,思绪难以平复,泪眼迷蒙,只得搁笔。
杨先生于1913年生于江苏常熟,1938年毕业于东吴大学,后在上海大同大学、圣约翰大学任教多年,1952年院系调整后入复旦大学外文系任教,1958年由复旦支援安大来到合肥。
我与先生的交往长达四十年。1960年我考进安大外语系英语专业,语音学习结束后,业师王思澄先生给我们录了音,并逐一仔细指正。不久,王先生告诉我:“杨教授要见你。”杨教授是英语教研室主任,为何要见我这样一名穷学生,我心中无底,一时间有点忐忑不安。
当晚,我如约而至,登门求教。杨教授热情接待了我,见我神色中有些疑团,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听了你们的录音觉得你的发音挺不错,又从王先生那儿知道你是高分录取进来的,特地约你来谈谈。”接着问及我毕业的中学和英语教师情况,听了我的回答后,他谈兴更浓,说:“你的母校教导主任孙靖松老师我是认识的,国庆十周年,我们同为安徽教育界代表赴京观礼;教你高一英语的叶守肃老师我也认识;教你高二、高三英语的王长康老师是我在复旦时教过的学生。”他对我又给予一番热情鼓励。从那以后,先生一直默默关注着我,1961级新生进校,英语专业二、三、四年级各派一名学生给新校友介绍大学阶段的学习生活,杨先生点名要我去作为大二学生代表;1963级新生进校,他又派我一人去给三个班七八十名新生在大教室作了一次讲座。
随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指示的下达,紧箍咒越念越紧,我隐约了解到杨教授受到了批判。党员学生、复员军人程干镕从省工农中学保送进外语系,毫无英语基础,学习吃力,杨先生专为他耐心辅导,程对他十分感激,自然十分敬重,后来这倒成了杨“与党争夺接班人”的口实。虽说受到批判,但他上起课来依然神采飞扬,对语言中的典故和习惯用法如剥茧抽丝般地道来,课文分析详尽透彻,那极其流利的口语,极其标准的英式英语发音让我们凝神谛听,不知不觉时光飞逝。
毕业前夕,我去先生家里提前辞行,他问及我的意向,我当时看到几位恩师都被整得灰溜溜的,就没有想到要留校、会留校,便毫不犹豫地说出想去滁县中学任教,一来琅琊山景色优美,二来离南京很近,好常去南京大学旁听学术讲座。他听了很高兴,便引用梁启超和胡适的治学名言题赠予我:“治学要深厚……基础好,天分好,这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勤,是精,要有永不满足的胸怀。”(梁启超语)“不要抛弃学问。学问便是铸器的工具。抛弃了学问便是毁了你们自己。”(胡适语)题完字后,他又去找出一张小照贴到我的本子上。
“文革”一开始,杨先生理所当然地成了“反动学术权威”。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号令一下,1966年6月6日晚,他与安大其他好几十位教授和老讲师被揪斗到水泥球场,并被勒令下跪。在以后的四年中,他一直是专政对象。在斗批改之地的和县乌江霸王祠之旁的小村庄,一度我和先生成了仅一土墙之隔的近邻。
他被分配住在一户贫农家里,而这位正值壮年的贫农年轻时被抓去当壮丁成为炮兵,“文革”之初也被红卫兵揪斗、游乡,头也被砸得鲜血淋漓。不知是出自农民淳朴本性的正义感,还是由于同病相怜,一直对他关照有加;而分配去专他政的专政队员也远非刁钻之辈,十分本分,从未听到见到他正言厉色地训斥过先生,不用说“武斗”他了。先生整天老实本分地坐在大门旁由一扇门板搭起的卧榻上,捧着一本“毛选”虔诚地拜读。然而,即使这样,也还是为个别极左者所不容:“杨巩祚,资产阶级臭架子还没有放下来,整天捧着一本书。”听到这一非议,我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赶紧趁无人在场时悄悄地告诉他:“杨老师,你身体不好,不能像刘泗教授那样为房东家挑大半担水,但可以拿起扫帚在屋内屋外扫扫地。让人看见你是在接受改造了。”他对我说:“之鹤,不是我不扫,是房东不让我扫,他说:‘你是我家的老上人,我家有我,有我的儿子(养子),怎能让你来扫地?你好好歇着。’”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的忠告,趁那个挨整过的房东不在家时,手执扫帚打扫起门外的空地来。
1969年春节将近,我奉命从乌江回合肥,收集外语教育革命资料,这分明是工宣队师傅们念我的孩子幼小,刚刚两个多月,照顾我,给我这份美差。临行前,我又趁无人在场,把这一消息透露给他。他要我带信给师母,我立即表示不妥。那年头,我对文字的东西畏之如虎狼,生怕落个“为……通风报信”的罪名,便说:“如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如实转告。”于是,他要我转告师母,不要挂念他,再问问三个儿女的下放情况。一到合肥,当晚就赶到先生家,告知先生近况。师母见我去,喜出望外,对我说:“家中一切挺好。(我明知这是安慰先生的话,杨先生的月工资当时已由198元锐减到只发85元的生活费,师母随先生由复旦到安大,把原先的工作也丢了。)他们三兄妹下放都已落实,让他放心。”师母也提出托我带信,我以同样的理由婉拒了,师母又问可否托我带件羊皮背心和十几斤省内流通粮票。我一口应承,并承诺会如实转告师母宽慰先生的话。两次婉拒传书,至今我都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而羞愧和汗颜。
“四人帮”倒台后,他喜庆真正的解放,一批批研究生招进来,他更加呕心沥血地从事高层次的人才培养工作。他的第二批研究生毕业答辩时,我应邀作为答辩组的秘书,亲眼目睹他对十位研究生的答辩自始至终都十分认真对待,提的问题无一不非常到位。弟子们对严师步步紧逼的追问既感到紧张,又觉得处处点到要害上,对导师的严谨学风和敬业精神佩服之至。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知识受到尊重,他的地位也蒸蒸日上,一度担任省高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主任是中科大的著名化学家杨承宗教授)。每逢圣诞节、元旦和春节,贺卡和贺信似)片般地从海内外各地飞来,弟子们以此寄托对恩师的爱戴和思念。杨先生曾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被梅兰芳先生聘为家庭英语教师(兼职),指导其子梅绍武的英语学习。梅绍武先生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翻译家和戏剧理论家;此外,复旦毕业的浙大英语国家文学教授、著名翻译家朱炯强教授,复旦毕业的美国马歇尔大学文学教授,曾到俄罗斯等多国讲学的费冠桢教授虽然也功成名就,但都对杨先生终生执弟子礼,每年都来电问候。每到这一阶段,总是见到他的几个书柜、书桌上都摆满了一排排贺卡。这是对他的仁厚、实诚、甘为人梯的无私奉献精神的最高褒扬。于是,由此而引发我撰联、并由大学同窗好友和书法家司盛权教授书写并装裱的“桃李满天下弟子遍五洲”的条幅赠送给他,这对他来说是实至名归的。他颇觉欣慰,并郑重地将其悬挂在他的书房兼会客室里。在这里,一连多年,他接待过春节期间前来贺年的好几位省委书记和省长。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我总是在小年后就去登门贺岁,因为春节期间,他府上贺客盈门,电话不断,这个当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然而,先生总是说:“之鹤,我去看你。”他绝不是口惠而不实的人,每到年初四,待其客人略少些,他必来敝舍,并给我的两个孩子带来巧克力或是沪上名点。他们俩一见到这些礼物,就知道“杨公公”来过了。
先生从“文革”中期开始对我更是关爱有加,在他还处于身不由己时,就经常登门施教。每次与我谈心后,都拿出为我特地书写的十至十五个带有英语成语和习惯用法的句子,或是一个英文散文名篇,供我研读,催我奋进。
从改革开放之初,英语就广受重视。他在圣约翰大学期间的朋友受科研机构之托,来聘他去亲授英语口语和科技英语,他不假思索地推荐我去,后来在省内科研人员英语统考中,该单位进修人员以总评分夺冠。
又一次,《安徽文学》主编江流同志托人找到了他,请他从《诺顿短篇小说选集》中选译几个短篇,作为对曾来皖访问的美国作家代表团赠书的回应。先生又毫不犹豫地把机会让给了我,介绍我去承担这项翻译任务。于是我选译了三四个短篇陆续在《安徽文学》上刊出。先生就是这样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扶持我、推荐我。
常言道:与朋友交,贵在知心。在长期的交往中,尤其是在“文革”逆境中,先生与我由师生情谊逐渐演化成忘年之交。
先生在英语语音学、词汇学、语法学、惯用法等方面的造诣颇深,讲起课来繁征博引,对莎士比亚、狄更斯、萧伯纳和毛姆等作家均有独到的见解。在讲课和作学术报告中,常常大段大段地背诵莎翁多部名作,听者无不惊叹不已。在以上方面,他本可有所建树、以专著遗世的,实在是他在安大四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付出太多。因而,在他生命最后走向终结时,安大特别是外语系的同仁们就有一种栋折梁摧之感。
令我至感悲痛的是,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他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见到我时很激动,急忙向病床里侧翻转身子,起初我不解其意,紧接着见他在危重病人病床的围栏上不停地写“之”字,那分明指我名字中的辈分一字,表明他虽不能言述,但心中有数,是认识我的,多么感人的一幕!
先生曾赠送我好几本英、中文著作,其中有林语堂的《八十自述》一书,并在扉页上写道:“林语堂之所以能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绝非偶然;之鹤贤弟勤奋好学,笔耕又勤,林氏之才学大志,后继有人。杨巩祚题赠九二·二”。从这一题赠可以看出先生对我的挚情笃谊。对我的溢美之词,当以激励晚辈后学之语视之。在近四十年的岁月里,承师厚爱,奖掖时加,然我天性疏懒,愚钝不敏,怎堪承继语堂大师术业之万一?如今年逾古稀,一事无成,愧对先生生前之厚爱与栽培,深负长者在世之鞭策与期望,令我歉疚不已,感愧殊深。
如今先生与我天上人间,仙凡阻隔,然先生的音容笑貌仍时在念中。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此刻学生思绪绵绵,犹如汩汩泉水,喷涌而出,淙淙流淌。
值得告慰先师的是,他在世时在英语教学中狠抓基本功的严谨学风,如今薪火相传,代代延续;他甘为人梯,四十年辛勤耕耘过的、以心血和汗水浇灌的安徽外语百花园,如今枝繁叶茂、繁花似锦、硕果累累,仅在外交部工作的安大英语专业毕业生就有五十名之多,有的曾担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同声传译和现场翻译。根据中国大学及学科专业最新评估,安大外语学院在全国高校外语院系中名列前茅;它已拥有英、俄、法、德、日、西等多个语种。安息吧,巩祚吾师,闻此喜讯,谅您定会含笑于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