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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逢对手且相惜


  元祐元年,晚春的夜里,微风徐徐,携来些许凉意。
  庭前月下,一老者,满鬓银发,端坐石椅上,他目光滞缓,怅然若失。
  桌上,倒流壶一盏,官窑净瓷杯一只,再无他物。许久,从这黑暗传来一声叹息,且是他自嘲一句:这影还是影,那人不复矣。
  只记当年,他们腹有诗书,气自成韵,可说是真真的“牛人”。那时的大宋朝还流传着“爱一个人把他送去汴梁,恨一个人也把他送去汴梁”的笑谈。
  于是乎,二人就这样走入了盛世都城,走入了历史,命运的绳结悄然搭连。
  那年,岁月安好。他封官五品,介甫常至庭堂。时逢汴梁文气冲天,似在催促二人,结成好友。从此,修编史册,赴宴题诗,游戏山水,不再寂寞为伴。琼林苑,殿厢里,比肩的身影令回忆深陷。
  只是彼岸花开时,谁还能记起从前。可笑的是,命运使他们成了政坛“敌人”,不得不上演最悲怆的“相爱相杀”。
  看似平静的市井城塞,实则暗流涌动。繁华的都城,虚虚又实实,难以捉摸。冗积的天朝,仅剩一张面具,却是尴尬的悬着。
  变革虽是大势所趋,可他觉得,那些律条若是大加挞伐,实在不妥。安稳求进才是正途。熟知,介甫糊涂啊,一意孤行,置众人劝诫于不顾,屡次冒死直谏,行相悖之事,大改经济、政治。那时的他痛苦、愤怒,因为担心,担心大宋王朝因此毁于一旦。他渴望打败介甫,就算为了执念。他早知晓,分道扬镳,是难以避免的结果。
  作为大臣,他用激进的言辞弹劾介甫;可作为友人,他数次呕心信笺,劝其莫用心太过。换之介甫,亦是放声銮殿,力斥司马十二的非议;然而私下里不忘厚言诲笔,惺惺惜之。
  熙宁三年,入冬的寒风,无情地撞击着城墙;吹散的野菊,随风摇曳,不知去向何处。他终究还是败了,变法风潮无力阻挡。他想,罢了,由介甫去吧。既然同檐之下,不能相安,我也不必自寻烦恼。煮酒篱下,岂不乐哉,悠哉。
  话虽如此,他不甘,他寻求一个契机,等待东山再起。城门外,凹陷的眼眶,目光永远是皇宫的方向。
  春去秋来十几载,忽有一日,侍从急忙禀报。介甫被最信任的助手出卖,大臣们纷纷奏参,再加上家中突遇不幸,遂及捧还相印,归去“半山”。他听闻此事,激动地双手颤抖着,连毛笔何时掉落也未觉察。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对于介甫,皇上终于失去了耐心。而他,年近古稀的他,也终于反败为胜,紫罗袍裙加身,做了他的宰相。这次,他不在保守,拿出了介甫一般的气魄———逐条废除新法。他是那么匆忙,急切,仿佛稍稍怠慢,它便会根深蒂固,无法撼动。纵使这般,他仍然怀念那个对手,那个值得敬畏,却又可气的对手!他不知,处江湖之远的介甫,有时也会突然转头对人说“司马十二,君子人也”。
  谁应了谁的劫,谁成了谁的执念,没人能够解释,就像郊野的菊花一直绽放的谜。介甫在得知新法遭受重挫后,旧疾复发,倏然长逝。
  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难觅知音,令他失落。庆幸的是,他的一生能碰上这样伟大的对手,又何尝不是一大快事?但他发现,生命里再没了激情和斗志,灵魂抽丝剥茧般,愈发渺小。他多渴望用余生换二人激辩一次的机会,不论胜负,无谓输赢……寂静的夜,月光皎洁如故,婆娑的树影荡起涟漪,泼在光滑的石桌,仅剩两杯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