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已眠,恨未央
——————读王安忆《长恨歌》
我和《长恨歌》,好像是绕着走的。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就觉得是一种令人欣喜的荡气回肠。这个题目,大概是三个字的组合中最能显出力量的一种,却又不是赤膊拉纤,陡然蛮横的力,而是沪上淑媛倚窗久望时,那缎然的旗袍上所显出的淡然和忧伤。然而真正读到它,已是两年后了,这期间想念它的种种情愫,恰逢这主题一样的,被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平安里日渐腐化的一块青苔木板中,绵长出四十年的时光。
我一直在想:“长恨歌”,恨的是什么?在读前半本书的时候,我很肯定,王琦瑶是在恨自己,恨自己选错了生活。错的是一个开始,而开始一错就得继续错一辈子。李主任,百般千般地好,不过只是一个幸福模样的幻景,走进去就会让女人艰辛一生的歧途。而可怜那程先生,则是该走却没走的羊肠小路,看起来狭窄曲折,实则是愈开繁盛的场面。不禁为着她可惜,为她这一时的糊涂葬送了一生的幸福。
然而当王琦瑶的一生在我的手里缓缓地翻阅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这“恨”,并不是在恨自己,表层的下面,隐藏着更曲折的门道,甚至都和我以前的想法是大相径庭了。先是像王琦瑶这样的一个女人,生在闺情四溢的弄堂中,长在淮海坊的橱窗里,那颗心是标准的上海心,柔得不能再软的情调,是吮了吴淞江的雾,撷了梧桐叶的光的。这样的心思下,看似不经意的一颦一蹙,也都藏着十二分的思量,含着十二分的韵味。因此这样的一个女人,是绝不会在影响自己一生的选择上一时糊涂的。
因此王琦瑶其实并不恨自己的选择,她甚至从未觉得自己错过。不信您就细细地品着:当王琦瑶从爱丽丝公寓落荒而逃到邬桥,脸上的虽是落寞,也是给别人看的,更多的是一种因“上海小姐”而来的矜持;当她再次遇到依然为他单身的程先生时,心里盛的不是内疚,不是遗憾,而是夹杂了些胜利者的优越感。
所以,王琦瑶其实从来就没后悔过,从踏进爱丽丝公寓的那一刻起以及以后的四十年,从没有过。她并不觉得自己选择错了生活,倒是我们多余为她可惜了。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是流苏和罗幔堆叠起的爱丽丝公寓里无边无际的柔骨和旖旎,是男人掷在上海小姐花篮里的繁华锦簇和情谊缱绻。她是如此知性至致,不甘平凡的女人。她早早地就将自己一生的幸福定位在了无限的风光和繁华上,她想永远地穿着上海小姐的婚纱,生活在人们聚集的目光中,无论是欣羡还是嫉妒,对她来说都是比默默无闻好上一百倍的。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了自己先前为她筹划的那种生活———与程先生惠尔与共,生养儿女的人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是最大的幸福,而对王琦瑶来说,却是她在没有了一切,已经退到了底线的时候也不屑于去想的。
这样的心机,你读懂了吗,我确是后知后觉地在故事将尽的时候才体味到。当王琦瑶在床上缓缓地合上她的一生时,我忽然想起那张登在了杂志封面上的“沪上淑媛”的照片,王琦瑶身上是最家常的旗袍布衣,演绎着一种最平实的美感。是程先生的挑选,他倒是一个懂生活的人。可惜的是王琦瑶,十分不解为什么单单选出这样一张在她看来毫无意思的照片,因为从那时起,那个面容平静的淑媛,内心里其实已经开始了对繁华的向往———波涛汹涌的向往。
长恨歌,恨的是什么?是恨上海小姐的光环锦簇只有一夜,是恨梦一样的爱丽丝公寓住得太短,是恨面容姣好也没换来一辈子的富贵繁华。归根结底是在恨时代,恨上海浮光掠影般的变化,她的时代甚至都没和她商量一下就甩下她兀自向前了。王琦瑶也是可怜的,四十年的日夜,那一刻不是盼着她的时代卷土重来,为了这一刻,连当年上海小姐的旗袍都留了四十年,留到揉皱了,虫蛀了,也好像蛀了她的心一般,连再看看它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是未央的恨,永远地缠绵在平安里的上空,诉说着一个女人四十年的等待。而她心里的爱,却早已不见。也许不是消失不见,而是从来就没有过。她从未爱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程先生、李主任、毛毛娘舅、萨沙、老克朗……哪一个不是浮光掠影地闪现,只是她通往目的的一种手段。她爱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属于她的那个时代。而在弄堂都迅速地消失着的今天,那爱恐怕也早眠在藓上,无影无踪。
《长恨歌》描画出一个传奇女人四十年的浮沉。故事发生的时代早已过去,但是还是可以引以为戒:想要幸福的人们,无恨无嫌,用全部的爱去拥抱世界。幸福,最不需要的就是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