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一九七六年秋天的事。当时，我参加第三期省放射诊断医师进修班，在青岛市立医院实习。同学们大半来自部队医院，虽然年龄大、基础差，但学习热情高，慕名而来，都渴望请国内放射界名家青岛医学院附属医院放射科曹来宾主任为我们做一次学术讲座。我曾在青医附院放射科工作过，情况比较熟悉，实习队长要我负责与曹主任联系。
　　当时曹主任因患冠心病和糖尿病在家休养。一天，我去他家中探望，并与他商量讲座的事情。曹主任病情已有所好转，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正在编书。他放下手中的书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庄，我很钦佩同学们的学习精神，要我讲点东西，我非常高兴。我看到有的人既不懂，又不学，整日打扑克、下象棋，浪费大好时光，我心里真着急啊！”他的手那样有力，那么温暖，像一团火，点燃了我的心。我看他这么认真，说话这么爽快，就与他商量讲座内容和时间。他想了一下，说“我正在编写《骨与关节X线诊断》一书，正巧收集了不少骨病的片子，先讲骨病吧。”因考虑到星期六下午多为政治活动时间，就定在周五晚上六点半，在青岛医学院附属医院放射科开讲。我说：“我立即回去向队长汇报，并马上通知大家，到时候我来接你去。”
　　星期五下午本来没有政治活动，但是突然接到上级通知，各单位都要听报告。会议一直进行到6点多才结束。这时，有位同学送来实习队长的口信，说因下午听报告太辛苦，晚上的业务讲座暂停。得知消息，我火急火燎地向龙山路曹主任家奔去，在门口见到师母，她说曹主任刚带着片子去了医院。我二话没说，又直奔放射科。当我一步跨进办公室门口时，只见曹主任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等候大家来上课。我鼻子一酸，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急忙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说：“曹主任，对不起，因下午开会，今晚讲座暂停。都怪我，没及时通知您，让您白来了一趟。”
　　说完，我喘了口粗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样子十分狼狈。曹主任看了看表，对我说：
　　“没关系，还有十分钟才到点，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再走。”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扭头一看，见门后走出一个人，正一脸坏笑，白眼看人。此人是个不学无术、专弄权术、忌贤妒能、专靠整人起家的造反派，平时大家都躲着他走。我拉起曹主任往外就走，省得另起事端。我提着片子陪曹主任回家，路上我想向他解释一下讲座的事，但又一想，后果已如此，就是一万个理由，又有何用。曹主任一直没说半句责怪我的话，反而安慰我：以后还有机会给你们讲课。老师的宽容和安慰，不仅没有缓解我的痛苦，更使我感到后悔和内疚。
　　回来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山路弯弯，崎岖坎坷，又是那么的漫长。我感到又饥又渴，两腿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像一个掉队的伤兵。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透心凉，我才觉得衣服早已被汗湿透。我又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离群的雁，只身在他乡，是那么孤独与凄凉。这时，一片落叶砸在我的额头上，像一只天外飞矢，使我惊魂不定。当我走到小巷的拐弯处，我才看到一盏路灯，它却像一只贼眼一样地盯着我，窥探我的心事。这更使我感到沮丧、愤怒，我真想拣一块石子，狠狠地砸过去……回到宿舍，我已筋疲力尽，也没心思吃饭，一头栽倒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曹主任不顾自己身患重病，不顾自身处于逆境，顶着那么大的政治压力，不计任何报酬，为我们去讲课。由于我年轻无知，安排不周到，让他白跑了一趟，讲座没搞成，却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笑话，这是多么令他伤心的事啊。失信于恩师，怎么对得起他？我后悔，我内疚，我自责，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那件事仍然历历在目，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次向老师赔礼道歉。去年十月下旬，我去青岛给他过八十寿辰，我对恩师说：“曹主任，您是我心中最崇拜的老师，但我却不是你的好学生，我曾经做过一件很对不起您老人家的事。”于是我就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淡淡一笑，说：“有过这事吗，我早忘了。即使有，责任也不全在你，不必放在心上……”
　　傍晚我沿着海岸，一直向东方走去，遥望大海，水天一色，秋天的海是那么的蓝，那么的平静，海鸥在海上自由地飞翔。我想问大海，你有老师的恩情深吗？有恩师的胸怀大吗？这时，夕阳在黄海一礁———石老人脸上滑落，这位历尽人世沧桑的石老人，他正在沉思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