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张静如(右一)
听我父亲说,明朝时,我们家的祖上居住在北京朝阳门外东坝①,是干镖行的②。后来,有了些钱,自家开了个小银号。显然,这个家始终没有成为大户,也没留下什么家产。我出生后家里租的房虽然还不错,说明有一定经济实力,但终归不是祖辈留下的。因为祖居北京,我又出生在北京,可说是地道的老北京人。现在真正的老北京人不多了,因为经过两百多年的变迁,外地来京居住的人越来越多,清末或民国时期来北京的,他们的后代人也就算是老北京了。大概像我这样的老北京,应该算是稀有之物。
我父亲名叫张紫垣,1894年(光绪20年)6月15日生,清朝末年在满蒙学堂读书。1921年,官商合办的北平电车公司成立,招收工人,我父亲报考被录取,此后当过课员、股长、课长(解放前不用“科”)。我父亲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文化程度不低,写一手好字,略懂古玩字画。我母亲名叫陈蕴清,1907年(光绪33年)8月20日生,比我父亲小十三岁,是家庭主妇,不在社会上工作。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性格温顺、和善、内向,能吃苦耐劳,善于操持家务。全家生计全由我父亲支撑。我父母生子女四人,我姐姐慧如,弟弟绍如,妹妹敏如。我家除此六人外,还有两个奶奶:四爷爷的老伴四奶奶,六爷爷的老伴六奶奶。家里养着的亲戚先有舅姥姥和她女儿两个人,小姨结婚后与舅姥姥一起走了,又来了个三大爷。佣人有个聋厨子(耳背),专管买菜、做饭;有个佟妈,后来又换成阎妈,专管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弟弟出生后还有个奶妈。另外,有个包月车夫,不在家里住,每天接我父亲上下班。家里装有电话,四局(亦称北局)一一六九。挺奇怪,一个电车公司的职员(我父亲当课长好像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以后),能养活这么多人,说不清怎么回事。我生在西城的新建胡同③,因年纪太小,无印象。2007年11月13日,我到这条胡同看了一下。七十多年了,第一次看到生我的地方,颇多奇想,不便言表。出生不久,家就搬到东四三条④十一号。我家在胡同东口内路北,是个独门独院。房子不大,只有两进,再加两个小跨院和后边夹道,是个典型的小四合院。2006年5月,我与家人一起去看了一下,早已面目全非。在能够看到原来样子的地方,照了几张像留念。
四奶奶(我父亲的养母)住北房。这屋子比较大,外边两间是客厅。一进门,屋顶上挂着宫灯,北边是座不烧火的炕,炕中间放着炕桌儿。客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有王石谷的,也有齐白石的,还有徐悲鸿的,等等。桌上放着古玩,有清代的,也有明代的。家具都是花榈紫檀的,显得古色古香。四奶奶在东边屋内活动,一般都坐在南边的炕上。北边有个套间,堆着箱子和被褥。六奶奶(我父亲的生母)住比北屋小的东房里间,外边两间东墙是个佛翕,供着祖先牌。孩子们和父母一起住西屋,家具就没有北屋那么讲究,只是榆木的。西墙上有个小窗户,通往厨房,做好饭就从这儿送过来。其余的人分别住在南屋,或小跨院的屋子里。
整个家庭生活是有序的。每天,我父亲上班。孩子们大的上学,小的在家玩。我母亲和佣人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两位奶奶闲着没事,或在家休息,或出外走走。冬天屋里生带烟筒的火炉子取暖,夏天在院子里搭天棚乘凉,同时在木制的冰箱里放一大块冰,(下边有洞漏水),用瓶子装上水,随时享用冰镇凉水。北平沦陷后,社会生活各方面压力都很大。特别是中后期,粮食开始紧张起来,吃饭常以玉米面窝头为主,有时还吃那种拉肚子的混合面。尽管如此,孩子们却不予理会,只是有时不爱吃粗粮,别的很少感受,因为一切有大人顶着。他们仍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享受着家庭的温馨。我就是在这样环境中,度过了童年。
我的大名是按我姐姐的名字排下来的,都有个如字。因为我生下来很安静,不爱哭闹,所以叫静如。这个名字给别人带来误会,不认识我的人,总以为是女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有青年给我写信,猜想我是个和善的老太太。起先觉得别扭,日子长了,也就无所谓。我就是我,名字不过是个符号,管他是男是女。现在不少人给孩子起名时,特别讲究,甚至不惜花钱让“姓名学专家”去起,纯属迷信一类。其实,起名的标准应该是好写、好记,念着顺口就可以了。我是长子,当然在家里受宠,什么都占先。好在我随和,兄弟姐妹关系从未紧张过,但也还落下烙印,年轻时比较傲,自以为是。傲当然不好,不容易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但它也有好的一面,自信心比较强。从小,我身体不好,常闹病,全因扁桃体肥大。上学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九岁,割了扁桃体,就逐渐好起来。
说起生病,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其实就是细菌性痢疾,拖时间太长,人都起不来了。给我看病的中医大夫叫汪逢春,是“四大名医”
⑤之一。吃了他开的很多付药,就是不管用。他告诉我父亲说,这孩子不行了,准备后事吧。我父亲只好请别的医生,叫死马当活马医。随之,请到了另一位中医,也是“四大名医”,叫萧龙友。他到家里给我把脉,开了一付药,一吃就好了,接着又吃了几付以巩固疗效。汪逢春善用温热药,治风寒感冒拿手,但小孩阳盛,宜用凉药。萧龙友改变了治法,很快见效。萧龙友的医术确实很高明,曾给孙中山、梁启超、蒋介石、吴佩孚等看过病。他既无家传,也无师承,完全是自学成才。他写一手好字,也善作画。我非常感谢这位老萧大夫,没有他的帮助,也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一些人提出取消中医,说它不科学。事实上,几千年来,中医在为中国老百姓造福方面是有很大功劳的。西医和中医看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思维路径,强求一致,根本不可能。我主张,两条腿走路,互补不足,共同达到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的目的。
①东坝,东汉时即有,初称安乐城,晋朝称安德乡,元延祐年间称郑村坝,明万历年间改称东坝。明清时期属通州,1925年以后为东郊区,1958年改称朝阳区东坝乡至今,该地(东五环路以东)距朝阳门约十几里。明清时,此地是个大的农业物资聚集和疏散的市场,因从大运河运来的物资均经坝河(人工内河)至此。当时,东坝镇有很大店铺,生意非常兴隆。后来,由于铁路、公路运输发达起来,此地商业逐渐衰落。
②查有关资料,得知明末清初只有镖客,没有镖局。所以,我祖上可能有人当过镖客。至于到清代有了镖局之后,是否加入镖局则不详。即使加入也应该是到京城里,而不能在东坝,因为清代的镖局均在前门一带,城外不可能有镖局。这种事好在只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也不必较真。
③位于西长安街地区中部,即西单北大街路东太仆寺街和灵境胡同之间的一条横胡同,南北曲折走向,全长三百米,宽四米。清代称新监胡同、心尖胡同,清末改称新建胡同。胡同内有张学良旧居(1931年4月18日,张到北平主持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行营,住在新建胡同14号),今仍保存完好。
④东四是东四牌楼的简称。明代在此处的十字街头的路口各建四柱三楼式木结构油漆彩画的牌楼,名曰四牌楼。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被火烧,后又重建。1954年拆除。东四三条为东四北大街路东的胡同,明朝属思诚坊,称三条胡同,清朝属正白旗,沿用三条胡同,民国后称东四三条。据考证,三条内路北有海王府,现已无存。我记事后,三条内没住过什么太大的名人,可以提到的有周大文(1931年任北平市市长)、孟小冬(著名京剧演员)、光绪的老师(不知是哪一位)。
⑤四大名医为:萧龙友、孔伯华、施今墨、汪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