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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父亲节快乐





  父亲走的那一天,二月决定不掉眼泪。她迎着冷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父亲走的那一天,二月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咬着嘴唇,眼泪不停地往下落,直到哭累了。
  父亲走的那一天,二月开始对生命的内涵感到虚幻和迷茫。
  经过学校的林荫道时,二月突然记起父亲的脸,不由地想起了父亲,三年前,父亲陪她来大学报到,在这里停留过。还是艳阳天,还是紫荆花树下,还是仰面看太阳的二月,可是,当年的父亲去了哪里?“父亲”是被二月深埋于心底,轻轻碰触都会像刀尖直抵心脏一样疼痛的称呼。
  二月曾以为自己能够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曾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一哭了之。可是,如此真实的悲痛,是无论何种言语都无法安慰的。那个时候的她是如此的年轻,疾病在她的概念中是如此的遥远,对于生死的认识是如此的肤浅。古往今来的哲人洋洋洒洒道出多少生命难测的深奥道理,在二月看来,那些不过是苍白无力的语言,软弱得像父亲离开时天空飘落的清冷的雨丝。
  二月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然而,生活中一个细小得微不足道的情节,足以令二月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那些悲伤的回忆会让所有潜藏于心底的感觉重新苏醒,再度游离、复活。
  二月叹息:原来自己只是把一段感情隐藏得更加深沉而已,直到自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终究是一场崩溃。
  二月看到台湾举办的“我最想对父母说的一句话”征文中有一个获奖作品是这样的:“你的前半生我无法参与,你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她看着看着,眼泪便扑簌簌地掉,心里是悲痛和绝望。
  父爱如山,二月的世界只剩汪洋大海。
  那个平淡无奇的秋天。二月的手机在振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她疑惑了,家人从不在上课时间给她打电话的。突然地,一种不祥之感,猝然袭来。电话里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游移,二月听到“晚期肝癌”四个字,一种被打入万丈深渊的感觉把二月吓坏了,她不敢哭,呆呆的立着,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窒息的空虚感在体内肆无忌惮地蔓延。很快,恐惧也排山倒海似的压迫心脏,周围的一切静止了,天地间仿佛失去了主题。
  二月意识到父亲是真的在苦撑了。此时距离父亲病情确诊已经过了一个月。家里一直瞒着她,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二月逃了课,独自躲在校园的偏僻处放声大哭。
  当晚,父亲自己打来电话叮嘱二月:“我没事,在家挺好的,不要担心。你在学校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二月听出父亲话里的解释和隐瞒都含着隐隐的歉疚。父亲这么一交代,二月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全融进一脸的泪里。
  二月的内心边得脆弱了。一个人时,总是想着想着就伤感起来。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发信息。尽管只是学校里的生活琐事,只是简单的问候,只是一句通俗的鼓励的句子,她用心编辑每一个字,将爱渗入其中,传递给父亲。信息末尾不变的是“爱你和妈妈的女儿”。父亲没有发信息的习惯,父亲不会回应什么动情的话语,这些二月都知道。但是,她也知道,父亲会看到自己的女儿以他为傲,会了解自己的女儿有多爱他,父亲会高兴,她要让父亲高兴。
  二月翻看难懂的医学书籍,浏览相关的医学网站,向资深的医师咨询各种情况,得到的全是令人懊恼、沮丧的回答。二月内心悲哀地盯着电脑上,家里传来的父亲病后的近照。45岁的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挺拔,笑得那么轻松自然。丝毫不像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细心的二月还是注意到他的一只手是捂在疼痛的肝区部位的。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网页上的文字:“肝癌晚期病人将出现以下消化道症状,为上腹胀满不适,食欲减退,逐渐出现恶心呕吐,腹泻等。全身症状见乏力、消瘦、发热及各种出血、腹水等———”
  二月害怕了,忍不住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二月每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心里既焦虑又矛盾。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二月希望接听的是父亲,她想真切的听到他的声音,想证明他果真是“挺好的”;又害怕接听的是正在饱受煎熬的父亲,他虚弱得如同耳语的声音让二月心惊肉跳。每一次挂电话前,二月都万分不舍,生怕这是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她热切地等待父亲对她说“再见”。天真的认为父亲的一句“再见”便是一句不能反悔的承若。可是,父亲总是平淡地结束二月的小心翼翼的询问,然后匆匆挂断电话,二月只听到一串串急促的忙音———二月在另一个远离父亲的城市里度日如年。她多想回家陪伴生病的父亲呀,只有看着父亲才能安心一点。可是,父亲反对。父亲说寒假没到就不准回来。二月不敢刺激父亲。那段时间,父亲肝区的疼痛加剧了,他变得暴躁起来,疼痛发作时,他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呻吟,满头汗珠,疼到心烦气躁。无助的火气全撒在心力交瘁的母亲身上。母亲独自抹泪,暗暗忍受着,并不对二月说实话。还轻描淡写地劝慰二月:你爸爸现在还好好的,很快就放假了,那时再回来。
  二月被麻痹了,盲目地乐观,也就轻信了母亲的话。
  她以为父亲并不会那么快就撒手人寰。父亲舍不得离开的。二月不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敌人是时间。父亲真正倒下了,二月感受到的是锥心刺骨的悔恨。
  二月惊愕地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父亲时,父亲的手机中已经积累了51条她发来的充满温情的短信。当天的一条是:爸,我马上就要到家了,等我。
  父亲睁开微闭的双眼,转头看她,怒而不语。二月违背了父亲的意思,学年考试还有三科没结束。家人背着父亲把二月叫回来了。
  二月的眼里满是心疼和着急。她迎上父亲的责备的目光,父亲是真的发火了。可是,二月也分明地看到父亲一见到她时眼里闪过的那份喜悦和欣慰。她知道,父亲有多渴望女儿回家陪伴在身边,父亲也忧心见不到女儿最后一面。
  二月紧紧抿着唇,悄悄抹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怕父亲见了伤心。她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健康高大的父亲,如今瘦弱得叫人心惊。父亲不说话,母亲过来拉住二月的手,示意她目前暂时没事。母亲衰老了许多,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刺痛了二月的心,母亲既要照顾病危的父亲,还要每天假装镇定地应付二月打来的询问电话,那是怎样一种身心疲惫呀?二月愧疚不已。母亲太辛苦了,二月揽住母亲的肩膀,似乎想把自己的力量顷刻注入她体内,想让她变得强大起来。
  也就是在看到父母的那一刻,二月试图将所有的悲伤扛起,决定在最困难的时候为父母撑起一片晴空。
  二月的内心模模糊糊地感到父亲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不管她多么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应该长命百岁。只要她一见到父亲,心里就发紧。她陪在病床前,长久地注视着父亲睡觉时的脸,身旁有人问话时,她也不肯收回视线,仿佛视线一转移,父亲便会消失不见。
  二月将父亲枯瘦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心也跟着绞痛。
  她轻轻捏着父亲的手指头,20年来,她几乎没有这样握过父亲的手,等到握着了,自己却不知以怎样的方式去温暖这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父亲的手背、手腕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针孔。二月强忍着心头的隐痛,泪珠吧嗒吧嗒掉在父亲手上。她慌张地拭去。她知道,父亲并没有熟睡,这时的他常常疼得无法入睡,二月看着他时,他却总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他想二月宽心罢了。
  二月扶父亲走到室外活动。他使劲地站起来,吃力地挪动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开步子,他的手臂搭在二月肩上,二月却感觉不到重量。父亲是在和自己较劲啊,对于命运,他心有不甘。二月不道破。他们走得慢极了,慢得就像是在努力地阻止时间流逝。
  父亲在冬日的暖阳下现出忧郁的神情。二月和众人陪在一旁,她强颜欢笑,唧唧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有趣好玩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述把大伙逗笑了,父亲不能笑,也尽量不说话,他稍稍一动,便疼痛难忍。父亲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全是对生命的渴望和眷恋:等我好了,我要去参加你堂哥的婚礼;等我好了,我要带你妈妈回将乐———二月心里泛酸,她不知道怎样能让他舒服一点,也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做他才会好受些。
  母亲私下对二月说,二月回家两天了,父亲都静静的,不曾见他在人后偷偷落泪了。
  二月心满意足了。她不要父亲绝望地离去,她要让父亲对她放心,她要父亲知道自己长大了,可以替他照顾好母亲。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什么也挽救不了的时候,她也希望父亲能毫无遗憾地走,充满希望地走。
  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是探究的表情,看着二月,不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二月害怕父亲问起他的病情。在得到医生的许可后,父亲开始服用止痛药片。父亲在吃药时发现药种多了,他喃喃地问:“么多了几颗黄色的药片,你们有问过医生可以吃这个药吗?药是不能随便吃的呀———”家人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告诉父亲,医生说吃了这药能更好的休息。
  可是,不久后,父亲服用的止痛药疗效逐渐不理想了。他找不到服药后的舒适感了,他精神好的时候,会略带羞涩地笑笑,问二月那些黄色药片到底是什么东西,吃完后几个小时后不痛了,可是半夜又给疼醒了,你妈妈却不让多吃了。疼着真难受,你去问问医生,下次多加一颗可以吗?
  二月的心脏尖锐地疼起来。父亲开始依赖那类似鸦片的止痛药了。疼痛在折磨着父亲。肝区的癌细胞扩散成一个肿包,突了出来。
  父亲咬着牙,眉峰蹙起,左手捂着肝部位置,一会儿侧躺,一会儿翻身,怎样的姿势都让他难受,不到一分钟,他又坐起来,身子前倾,用膝盖支撑起整个上半身,大口的喘气,吸气,伴随着翁声的呻吟。二月觉得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病痛中挣扎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二月陪伴父亲的第四天中午,医生按时来到家里为父亲输液。他拍打父亲的手臂找不到可以扎针的血管时,父亲的脸扭曲着挣扎呼吸。
  二月手中捧着的药碗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无比清脆。二月低头看到碗沿划出了一道裂缝,一如她此时分崩离析的心情。
  时间是每个人的终极资源,那可怕的结局不可避免的到来了。
  父亲眉头紧皱,他必定是内心忍受着恐惧与病痛的,他在瞬间陷入黑暗。
  父亲没有意识了。他的灵魂从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二月大声呼喊,父亲是真的走了,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可是,二月知道,父亲的爱会一直醒着,永远醒着。
  父亲终是狠心地离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二月想着: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难以抑制的痛,使她全身绵软无力。她靠着墙角落寞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亲戚纷至沓来,忙碌着,进进出出。
  生命真是一个荒谬的玩笑,总是在最精彩的时刻戛然而止,然后留下无数破碎片段,苦苦地折磨每一个活着的人。
  二月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干脆地就抛弃他爱的亲人?前一刻还一起生活的人,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父亲怎么舍得她和母亲难过呢?
  二月努力的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样子。那里有没有温暖?有没有病痛?父亲一个人在那会不会感到孤单和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里,在他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日子里,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抗拒恐惧和慌张?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遏止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诸多幻想?
  所有这些疑问和猜想都让人感到一种令人心寒的悲凉。二月头痛欲裂。
  二月默默的配合大人们的安排。她穿着宽大的孝衣站在母亲的房门口,看到母亲消瘦悲伤的脸,看到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二月走近母亲,跪在她面前,任凭母亲俯身将她紧紧的抱着,眼泪顺着她的脖子滑落,冰凉沉重。二月哽咽着,想说点安慰的话,可再多的言说此时此刻都无法直抵母亲的情感深处。这该怎么办呢?
  二月在心里发誓,要照顾好母亲,要给她安慰,给她依靠,给她幸福。
  母亲悲伤过度,被亲戚强制留在家中休息。
  二月在持续的想和哭之间随灵车抵达殡仪馆。十二月了,二月在殡仪馆的办公室里签字,盖指印,把火化的手续办理好,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火化场外等待,任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抬头看灰暗的天空,云层厚厚的,她仿佛看见了父亲脆弱的肉体燃成灰烬的样子。善良忠厚的父亲是多么的渺小呀,二月想着便无力地蹲在地上。
  父亲的骨灰用黄色的布匹包着。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够盛放下高大的父亲呢?昨天还一起说话吃饭的人,今天怎么就剩下一杯骨灰了?
  这样也许是好的吧。父亲去了没有苦难和病痛的地方,那里春光明媚,那里鸟语花香,他会从此幸福起来的。他会在高处俯视二月和母亲,他会希望她们豁达淡然地继续生活。
  那一刻,二月竟然安静下来了,不哭了,也不疼了。
  二月把沉重的石制骨灰盒用力抱在怀里。把父亲贴在心口,轻声说:爸爸,我们回家!
  从父亲走的那天起,二月就知道一切幸福都被打破了,她能做的就是拾起幸福的碎片,拼凑着粘贴起来,做不到天衣无缝,但是力求抚平裂痕。
  父亲节即将到来,二月的心里充溢着巨大到无法填补的空茫和哀伤。
  她把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化作一句短短的问候:“爸爸,父亲节快乐!”
  只是,这样简单的祝福,她该怎样才能寄到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后记:我想,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要时常问自己,属于自己的生命还有多少?当我们不得不承受离别的痛苦时,不要流泪,要笑对生命的无常。因为在另一个世界,你的亲人在默默的看着你,他们希望看到一个坚强,好好活着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