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中与他们相遇
总是觉得,生命里一些不经意的相遇是值得我心怀感激的。一个人,一本书,一首歌,或者一幅画,衬了时光落英缤纷的背景,他们静悄悄地融进我的生命,陪我一起前行。一记得初次见到卢梭的《嘉年华之夜》时的惊艳,这幅画出现在《读者》中间的铜板插页上,小小的一块,可是我立刻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树林的黑色剪影,天上飘着颜色奇妙的云彩,隐着明亮的月,两个戴着尖尖帽子的白衣小人儿,简直是童话里的梦境。后来才了解到卢梭就是这样一个沉浸在童话梦境里的画家,从未去过非洲却画了那么多丛林与动物。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怀斯。初中的美术课本上有一幅画名叫《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当时就觉得这幅画很特别,有那么一种忧伤和沉静。上学期末在院里的资料室看书,那些寒冷的冬日早晨,我在寂静的一排排书架间流连,寻找着与考试有关的国际政治的书,竟意外地发现了一本怀斯的画册。就像与一位心有灵犀但见面寥寥的老友偶遇,我与他终于有了机会促膝长谈。
怀斯,他画笔下的对象于他,就像瓦尔登湖之于梭罗。美国东北部原野上的安宁孤寂,是他反复描摹的情绪。黄褐色的色调是衰草的颜色,落光了叶子的树干的颜色,储藏室中一只裂了缝的木桶的颜色,是岁月的颜色。怀斯喜欢画木门和窗,和那一角空间里安静的阳光和阴影,有阳光干燥温暖的味道,暗室里阴凉的味道,甚至空气中飘舞的灰尘的味道,和那些旧物们身上散发出的往事的味道。
金黄色,是女人柔软的头发的颜色。怀斯的女人,经常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从肩上垂落下来。她不年轻,甚至也说不上漂亮,可是就有一种美,稳稳地垫在你心底。侧脸,她的目光向斜下方,似乎看进什么物体里去,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眼角的细纹和嘴角边的弧度有种安定坚毅的力量,略微松散的发辫搭在身上的高领羊毛衫上,温暖地呼应。她那样坐着,坐在窗边的一条高木凳上,从窗子照进来的下午的阳光落在她赤裸的安详的身体上,光亮与暗影在她身上交错出令人惊异的美。她会穿一件深草绿色带坎肩的长外套出去,一双皮靴踏在树林里渐腐的枯叶上,然后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双手插兜,望向远方。他画她的侧脸,和背影,她于是沉默着,在你面前掩上了所有的故事和经过。
我怀疑怀斯经常会被夜里的月光惊醒,于是他就悄悄起身作画。他画下身旁熟睡的女人的样子,一大片月光铺在她的胸前,鼻子和嘴巴也在光亮里,那双闭着的眼睛仍沉在睡眠和梦境的黑夜中———当月光抚上她的双眼,她是不是就要醒来,并且对他微微一笑?
后来在网上查关于他的介绍和评论,那些长长的专业文章却从来没能够有耐心看下去。然而我庆幸和怀斯有这样的相遇,猝不及防的,因而也是直捣心灵的,让我能够透过画纸触到他曾经历过的时间,以及情绪颤动的弧度。二在图书馆借书。兜兜转转,抽一本极旧的《加缪中短篇小说选》,眼风一扫,《永远的小王子》,圣·埃克苏贝里的传记。拿在手里踌躇了好一会,考虑着到底要不要看,但最终还是没能舍得放下这本书。纯黑的封皮如沉沉的安谧的夜,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右上角,小王子,仿佛孤立无援。
还是喜欢或者说习惯,叫他,圣·埃克絮佩利。这个名字早早潜伏在我的阅读生命里,在某些转角处不期而遇。记得小王子,在一套童年时代最爱的插图童话书里。然而那书中有太多惊奇的故事有趣的人物,我对这个忽然在沙漠里出现后来又神秘消失的小人儿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后来在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国外惊险故事集”里看到《夜航记》(现在大都翻译成《夜航》了),文字美极了。读完最后一行字时的激动与些微惆怅如当时窗外的夕阳。
于是我凭一篇童话和一本书臆想出了一个人,他神情忧郁而笑容温暖,心思细密。他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常揣着一颗空空旷旷的心在傍晚时分凝视的模糊然绚丽的霞光。
很少看传记,因为知道注定会有失望,或多或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并不是自己心中原先的那个形象。因此也总一直自欺欺人了很久。看一个人的文,喜欢,就称喜欢这个人。其实并不总是一回事的。
原来,他自小就是随心所欲的性格,而成年以后还像个孩子似地向负担很重的母亲写信索要生活费。他有着惊人丰富的想像力,因此喜欢编一些惊险的故事,并不惮被传为言之凿凿的事实……这本传记的作者是他以前的战友,看得出描写和评述尽量做到客观真实。也许我若看其他版本关于他的传记会稍感安慰,但那样难保不是被欺骗了。用外人的眼来看一个人,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人吗?那么真正的真实又存在于哪里呢?
几天后,在阅览室重读《小王子》。
原来只是一个混沌的影子,种子似地藏在儿时的心里,不长叶不开花,看来看去也只是那圆圆的一小粒,别无其他。我记得的呀,沙漠中的飞机,带嘴罩的绵羊,猴面包树……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星球,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自称独一无二的玫瑰花有点神经兮兮,狐狸和小王子的对话也让人糊里糊涂———那时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读得懂呢,这贯穿始终的爱,与忧伤。
一本书的到来是需要等待的。耐心地,在心中编织一只篮子,直到,终于可以双手托举着伸出去,迎接一直红在枝头的果子。
毕竟是旧时相识,早先的印象化成微微陈旧的气息,阳光里灰尘的味道,发黄变脆的书页的檀香的味道,是秘而不宣的情绪。因有了过去时光的参与,感触变得纵深和立体。一朵云酝酿着雨意,终于落下来,落下来,猝不及防地满天满地。
重又看到了圣·埃克絮佩利的样子。他的那颗心,是糖果也是药,悉悉簌簌地自包装纸中剥离。以为那个被困沙漠的飞行员就是他,其实他还是小王子,是一直固执地生活在自己念头中的世界的孩子,提出一个问题就不会忘记,径直一路问下去:不要病怏怏的、长犄角的或者是太老的绵羊,只要一只小小的、可以装在盒子里不会伤害自己的玫瑰花儿的。与奇怪而乏味的大人们打交道让他觉得困惑和厌倦,他要蜕下沉重的身躯回到属于自己的小星球去了。仍要除掉猴面包树幼苗,打扫火山口,照顾有点骄纵的玫瑰花。但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并且,他把头发的金黄留给了风吹过的麦田,把铃铛般的笑声留给了自地球上仰望的五亿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