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特别的谈大学文化的文章,因为它的体裁;这是一个特殊的讨论课堂,因为它的地点。体裁和地点有了那么些不同,而文章传递的精神和情感却又正契合海大文化引领战略所提倡的那一部分,因此,本版特刊出这一部分“海上课堂”的内容,以期师生共勉。
谈谈我们的大学和
课堂记录6
时间:2011年10月10日 8:21:49—2011年10月11日12:22:19(当地时间)
地点:和平号邮轮 欧阳老师房间
主题:我们的大学
记录者:潘国锋
欧阳霞:学校87周年校庆的日子快到了,你们在海大已经度过了大学时代的一半时光,不管你们当初是出于什么考虑选择了中国海洋大学,但我相信你们对大学有期待,对海大有期待。今天我们就以大学精神和现代大学教育的兴起为主题谈谈大学。
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当它刚刚从中世纪欧洲崛起时,本是以“精神城堡”的姿态昭然于世的。美国教育家赫钦斯说:“大学惟一的生存理由即在不受功利或结果的压力牵制的情况下,为追求真理提供一个天堂”。而现在公众对于上大学有怎样的向往呢?上大学意味着毕业后的一个工作岗位和收入,把大学仅仅理解为一种培训职业技能的场所,这是对大学的羞辱,也是对大学生青春年华的轻侮。那么,怎样的教育才是真正的大学教育呢?这就要从人文精神谈起。
人文精神的基本内涵有三个层次:一是人性,就是对人的幸福和尊严的追求,是广义的人道主义精神;二是理性,就是对真理的追求,是广义的科学精神;三是超越性,就是对生活意义的追求。2008年国家发生了很多事,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等等,当然还有一部风靡全国的电视剧《士兵突击》,里面的主人公许三多大家都知道吧,他有一句口头禅:“这样做没有意义”。他在密林里抓到毒贩子后,一般人会说:站住!不许动!可是许三多却对毒贩子说:“你这样做没有意义”。这个毒贩子当时就崩溃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意义,然后流着泪说:“我妈也是这样说的。”同样是在2008年,温家宝总理在地震的废墟上对灾民说:“活下来的就要好好活下去。”在这一年,中国的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告诉我们什么是生活意义。对意义的追求就是超越性,就是人文精神的核心。
人文精神简单地说,就是关心人,尤其是关心人的精神生活;尊重人的价值,尤其是尊重人作为精神存在的价值。
人文精神的建构以至完善,是大学教育的核心之一,也是大学教育乃至所有教育的终极目标。教育的社会与文化功能天然地决定着人文精神的培养必须仰赖各种类、各层次的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而大学,作为“高贵的精神隐修院”(罗曼·罗兰语),义不容辞地应以人文精神教育为大学生举行精神成年礼。
人文精神教育就是培养舒展的人,使人的生命经教育而更加情韵悠长,更加光明磊落。缺少了人文精神教育必然强调的爱的滋润,人的同情之心就会被堵塞,人就会丧失悲悯情怀。近年来功利主义不仅成为我们社会的一种价值取向,同样也进入高等学府,成为高校的追逐目标。莘莘学子在耳濡目染中,有些人也变成了功利主义者,人生态度世俗化,使得生命的诗意尽失。所以,呼唤一种广博优雅的人文精神教育,是大学教育的迫切需要。
人文精神教育的地位,从终极意义来说,体现了自由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体现了生命意义在人生中的地位。
应该说,20世纪上半叶中国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大学,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时的北京大学,又如抗日战争时期的西南联大,也包括30年代的国立青岛大学,也就是你们的母校———中国海洋大学的前身。
但从总体上讲,中国大学是缺乏人文精神的,为什么呢?人文精神的核心是超越个体、超越种族、超越国家从人类整体甚至宇宙大全角度思考世界,它是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边界处开始一种超越性思想观和价值观。我们有古老的文明,但恰恰缺乏超越的文化基础,中国教育的传统源自孔子,孔子注重“人伦”和“事功”,孔子的确是一个很有境界的人,但他的学问并不教导学生以对知识的抽象兴趣,子路问孔子怎样服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说:“没能事奉好人,怎么能事奉鬼呢?”子路又问死是怎么回事?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说:“还不知道活着的道理,怎么能知道死呢?”孔子关心的是如何“活”下去的道理,而不是生与死的大道理。孔子把一个人逾越自己的地位,议论国政大事看成是最大的罪,儒家强调的是每个人都要安分守己,安于自己的身份,守住自己的那份职责就可以了,儒家认为“孝”的礼仪已经给每个人安顿好了位置,逾越这些位置就有罪,就不合礼法。
当然,中国古代也有很博大的思想家,如墨家是讲究“兼爱”的,但这个兼爱终究还是奠基在人事、人心的基础上的,没有超越性。
20世纪中国思想界走得最高远的人是鲁迅,但是,鲁迅并没有走出中国思想的最高境界“虚无”。而整体上看以中国现代文学为例,现代中国并没有出现类似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那种教人以面对全人类的爱、悲悯、同情的超越的文学家、思想家,中国现代有的是那种主张阶级斗争的作家歌颂暴力革命的作家,赞美战争的学者,却没有一个像托尔斯泰那样能够超越一国文化的有限视野,用世界的超越的精神来关照地球和人类的思想者,而这正是人文精神和人文教育的问题。
为什么中国的很多大学失去大学本该有的理想和光彩?中国大学还有一个根本的致命伤,就是中国的现代大学是没有根的,是没有自己的文化根基的。因为中国现代大学从一开始就没有植根于中国文明传统之中,事实上中国现代大学的诞生恰恰是以中国传统文明断裂为标志。这只要比较中国最早的两个现代大学方案就可以看出。中国的第一个现代大学方案是晚清政府在1904年公布的,当时设计的中国大学共分八大科,其中第一科为经学科,下分十一门类,全部都是关于中国古典文明的教育。但1912年民国政府又公布了一套新的大学方案,这个1912年方案与1904年方案的差别是:它把1904年方案的八个科变成了七科,也就是把原先的第一科全部砍掉,把中国古典文明教育的内容全部砍掉,称之为清除封建余孽。从此,20世纪以后的中国高等教育就将中国古典文明教育以 “封建”、“反动”的名义全部清除出去了。当然,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文明的专家仍然有,但不是把中国古典文明和中国经典文本作为所有中国大学生最基本的共同教育。可以说,20世纪中国普遍的彻底的反传统心态在中国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中的制度性体现,从根本上造成了我们今天普遍感到的文化底气不足,这也正是今天中国极端缺乏精英的根本原因。
今天中国的大学都在学美国的大学,但中国大学目前的学美国,实际并未学到其根本。因为中国大学几乎从来没有问过,美国大学的根在什么地方?美国大学的生命力在于其自觉地植根于西方文明的深处,这最突出地体现在美国大学的本科通识教育体制中。美国大学的本科通识教育要求每个本科大学生首先都必须接受高度强化的西方古典和经典教育。美国这种现代通识教育制度也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在其最初同样经历了传统的断裂和经典教育的断裂。但与中国不同的是,在美国,这种传统断裂和经典教育断裂的状况,不久就以建立现代大学本科通识教育体制而得到了延续。
西方的现代大学是启蒙运动的产物,19世纪启蒙主义兴起后,德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现代大学“柏林大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渐渐地引入了大学教育,它们和人文科学在大学里交相辉映。柏林大学的教育模式深深地影响了蔡元培主持的北京大学,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大学人文教育是从北京大学开始的。
如今很多家长都对大学失去了想象力,他们往往把大学理解成高档次职业培训所,发文凭的机关;把物欲的满足变成孩子考大学的动力乃至选择专业的参考。他们对大学的想象是对大学应该担当责任的一种很狭隘的理解。
19世纪中叶,英国有个叫纽曼的大教育家,他在出任大学校长时便说:真正的大学教育是什么,不是专业教育,不是技术教育,而是博雅教育;大学的理想在于把每个本科生的精神和品行升华到博雅的高度;这样的人出来首先他在精神上就是健康的。
“博雅教育”,又称“自由教育”,也译作“自由人教育”。其目的是“为了培养良好的社会公民”,重在对大学生人格层面的品性熏陶。与功利性“专业成才”相比,旨在“精神成人”的“博雅教育”无疑应在大学教育中占首位。
纽曼这么说:大学不培养政治家,也不培养作家,也不培养工程师,大学首先要培养学生的灵魂是健全的到达博雅高度的即具有完整的人格。就拿我们新闻来说,写作也好,采访也好,作为技巧在媒体干上几年基本就会了,可是为什么事实上记者与记者之间会相差十万八千里?那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方法、思维方式和道德品质不同,才让他们有了天壤之别。也就是说决定一个人的不是技能技巧而是灵魂质地。所以,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应该教给学生什么?同学们,你们对大学、大学老师应该有向往有期待。从世界顶级大学走出来的学生,他们对真理的热爱和追求与他们精神气质浑然一体,这就是一所优秀的大学给自己的学生打下的人生底色。曾经听到英国一所大学的校长在授予学生学位时,只对学生说了一句话:“追求真理,无论真理把你们带到哪里。”
大学应该有怎样的理想与性格?纽曼在其影响深远的《大学之理念》一书中认为,大学是一个提供博雅教育,培养绅士的地方———即培养通达而有修养与识见之文化人的地方。认为大学应该看重对古典文化传统之保持。纽曼的大学理念成为英国乃至西方大学传统的重要源流之一,牛津、剑桥等一批著名的学府几百年基本上秉承或坚守了这样的办学理念。
然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现今的大学许多已彻底参与到社会中去,成为社会“知识工业”之重镇,学术与市场紧密结合,大学已在不经意间成为社会的“服务站”,失去了其原先作为“象牙塔”的遗世独立性,亦即所谓的“精神”。
我国古老经典《礼记》中的《大学》篇的第一句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而,时至今日,在一些地方,大学建筑越来越壮观,研究成果数量日趋庞大,思想日趋稀薄,急功近利,浮躁虚夸以至学术道德沦丧,剽窃,造假等“斯文扫地”之事不绝如缕。这确实令人深思。
大学应有独立、理性的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大学作为现代社会特殊的精神领地,在西方已走过了700多年的历史,但在中国才刚刚百年。今天,面对当前教育精神价值的失落,面对日见喧哗烦躁的学界,我们要迫不及待地呼唤“大学精神”。
作为一个大学和民族,却是需要精神和理念来支撑的。人文精神是大学一切责任的内核,丧失人文精神的大学是最不负责任的大学,因而不再是真正的大学。
今天借着这样一个邻近校庆的日子,给你们讲了讲大学。我对中国海洋大学充满了感情,她给了我一个讲台,她让我用最适合我的方式传播知识,实现理想,这是浅一层次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了解她的过去,她过去那些灿烂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不灭的芬芳,以至于我常常把现实和历史混为一谈,以至于当我说起海大时,总有人疑惑你说的是海大吗?我读老舍、梁实秋、沈从文,他们的作品里都提到了青岛的八关山,在我当记者的时候,就问了很多青岛人,没有人知道八关山在哪里。这个悬念在我心中整整10年。我刚来海大的时候,鱼山校区校园里那座山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几乎每天中午会去山上转转,有一年盛夏我在山上采了一束野花往山下走,迎面碰到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你是在八关山上采的花吗?”我当时脑子里“轰”的一声,心“咚咚”地跳,我紧张急迫地问:“哪个是八关山?”学生吓了一跳,指着我身边的山说:“这就是啊。”这就是我找了10年的八关山,我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我终于来到了中国海洋大学。
那时候我也常去一多楼,那个时候的一多楼,在一条林荫道的深处,我坐在闻一多先生的雕像下,看蝴蝶飞飞,鸟儿嬉戏。今天,林荫道没有了,蝴蝶散去了,鸟儿飞走了,只有熙熙融融的喧闹了。
作为中国海洋大学的学生,我们需要了解她的历史,了解那个繁华旧梦里的母校,那个曾经辉煌过、忧伤过的母校,了解那些曾经在青岛、在海大园里停留过的先哲们。
曹诗嘉读欧阳老师的《八关山下的文化记忆》。
2011-10-1112:22:19(-13)(之后几天时间,欧阳老师领着我们了解了海大的历史,让我们十分吃惊,也让我们十分激动和自豪。)注:因为打字速度难以赶上言语速度,故有众多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