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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说嵇文甫

———记一次“大家说大家”的谈话


  引言:冯友兰先生和嵇文甫先生,是同时出自中原大地的两位学术大家。“冯友兰说嵇文甫”,是聆听冯友兰先生评说嵇文甫先生,亦即“大家说大家”之记录。虽然时间已过去多年,但冯先生当年,以故知的视角,对嵇文甫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及其学风特色等的评说,对于研究嵇文甫,至今,仍不失其重要的参考意义。
  平房小院,灰砖黛瓦,院内三株松树和洋槐、中槐参差掩映,枝叶之余荫逸出于墙。北京大学燕南园,这处静谧古朴的地方,就是学术大家冯友兰先生“寓此凡三十年”的“三松堂”住所。
  由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引路,先生的女儿———著名作家宗璞女士,让我在客厅等候。少顷,冯先生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看他的气色尚好,脸上虽有老年斑但皮肤干净透亮,花白的长胡子抖动着,落座后,听说是谈嵇文甫先生的事,脸上顿现喜悦之色。
  “我和文甫同年,在北大同班,班上共有13个学生,这在当时来说,人数已是十分可观了。”先生叙述着,一口河南的乡音,异常亲切。接着先生回忆起当年北大哲学系所开课程、教师情况以及学风氛围之后说:“学习期间的印象是,文甫对宋学(即宋代哲学)有兴趣,而且也有基础,这是受李敏修①先生影响的结果。”因而,冯先生认为就这方面来说,他们都感到文甫知道的东西比别人多(解放后嵇文甫曾说,能在北京高校教书,尚“能占有一席之地者,全靠宋明理学”②)。冯先生说,1918年北大毕业后,他们一起回到河南省省会开封教书,共同参与创办《心声》杂志,传播新的文化思想。文甫在省立第一师范教国文,进行教学改革,那时不传播新文化,书是教不好的。“文甫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影响是不小的,第一师范(学生中)出了一些人才(如诗人徐玉诺、苏金伞以及任访秋等),这是与他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因而他讲课受学生欢迎。”
  在谈及嵇文甫的学术地位和影响时,冯先生说:“文甫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观点,来研究中国思想史方面的先驱者,是开创研究道路的人之一。但没有写出系统的著作,要写出来就好了。”冯先生还认为,“要是写出来,可能比侯外庐的《中国思想史》要深入”。冯先生说:“文甫想写中国哲学史和宋明哲学史,因忙于政务(任郑大校长兼河南省副省长),未写成是很可惜的。”
  由于和嵇文甫的关系非同一般,回忆之中冯先生一再亲切地称嵇文甫为“文甫”,且一再惋惜地指出:“文甫写的作品(指长篇)系统的不多。他是王船山的研究者之一,但没有系统的东西,《船山哲学》很可以展开来写成一部大书,那影响就大了。”(对此,范文澜先生生前亦有相同的看法,说其“著作短篇多,没有系统的大作”③。)正如冯先生所述,嵇文甫的著作,如《船山哲学》《左派王学》《晚明思想史论》《春秋战国思想史话》等,其中最长的《晚明思想史论》才八九万字。当时,《嵇文甫文集》尚未出版。冯先生有此印象,可见冯先生对嵇文甫这位学友的学术研究情况了解甚详。
  在回忆言谈中,冯先生还指出:“文甫对中国哲学,有些地方有自己的见解(如1959年5月在京参加中国哲学学会组织的中国哲学史讨论会,关于老子思想的性质,冯友兰和任继愈等认为是唯物主义;关锋和呂振羽等持相反意见;嵇文甫和贺麟认为唯物和唯心主义两种成分都有④),这些见解是比较深入的,他不是从字面上来讲问题,而是深入一步。如对船山,光从字面上讲不行,讲出来不好懂,自己真正懂了,转化为自己的话,即‘经书注我’,别人就好懂了。别人听不懂(你的话或看不懂你的作品),说明你自己就不懂。”冯先生就此郑重指出:“文甫在这方面是有他的特点的,他之所以能做到通俗这一点,说明他是比较深入地弄懂了。”
  冯先生关于嵇文甫在学术通俗化方面的努力和贡献的这一看法,也可以从嵇文甫的一些著作中得到印证。1958年,嵇文甫应约为青年朋友们撰写《春秋战国思想史话》。春秋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出现了许多杰出的思想家,形成了许多不同观点的学派。怎样把这些古老的思想表述出来,使青年们易于理解和接受呢?嵇文甫为自己立了三条规则:一是要对各家思想“融会贯通,理会得透熟”;二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灵活运用,不生拉硬套;三是用“深入浅出的通俗文字”。谨持这种态度,嵇文甫在写作时“不旁征博引,作烦琐的考证;不支离蔓衍,在枝叶上生纠缠;不模糊影响,讲些连自己也不懂的道理;而是提纲挈领地,抓住些明明白白的主要论点,就自己所能理解到的讲个透彻;遇到必需引用的古书原文,该解释的解释,该翻译的翻译,总之要叫人家看懂”⑤。由于嵇文甫在通俗化方面做出了努力,从而使这部既通俗又深入的 《史话》,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久前,北京出版社还将此书作为“大家小书”系列丛书之一,再次出版。出版者言:所谓“大家”有两层意思,一是作者是大家,二是书是给大家看的,是大家读的书;而所谓“小书”,一是篇幅小,二是姿态低,但就书的分量而言,非但不小,反而是相当地重。由此不难看出,这部著作出版60年后,至今仍为学术界所看重。
  时值1984年6月16日上午,冯先生已是89岁高龄,两耳虽有点失聪,但思维仍十分清晰。谈说嵇文甫在学术方面的一些情况后,冯先生言犹未尽,又谈到嵇文甫在北大学习的情况。
  其间有一件趣事。冯先生说:“文甫是嵇康的后代,在北大上学时,崔适教授看见这个名字,就问文甫是哪里人,文甫说是河南汲县人。崔教授大惊说:‘你是嵇康的后代吧?’接着又问:‘你们家乡嵇字读何音?’文甫说读为‘西’,崔教授说:‘对了,古时就是读“西”,看来你的确是嵇康的后人了。’”
  由于了解嵇文甫先生的有关情况,最后,冯先生又主动向我推荐,去拜访曹靖华先生。因嵇文甫先生留学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时,与曹先生同室而居,其爱人尚佩秋是嵇文甫先生在开封省立一师教书时的学生。他当即让女儿宗璞与曹家联系,使我当日下午于木樨地一座公寓高楼里,顺利地拜访了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曹靖华先生。关于拜访情况将于另文叙述。我要说的是,冯先生耄耋之年,仍有如此热情,令我十分感动。
  多年后,看先生的年谱,对于我这次拜访之事,也有记载。我想,这是由于和嵇文甫先生的同窗之谊,和长期的学术交往积淀于心,因我之来访,再次引出了先生“他乡忆故知”的慨叹和情愫之使然。冯友兰、嵇文甫两位先生都是学术大家,“冯友兰说嵇文甫”,就是一次“大家忆大家”的有益活动。我为有幸聆听冯先生的口述,目睹其晚年之神采并从中接受其教诲,而备感温馨和珍惜。
  【注释】:
  ①李敏修(1866—1943),河南汲县人(今卫辉市),清光绪18年(公元1892年)进士,清末倡导新学的著名学者之一,辛亥革命后任河南省教育司长。他和嵇文甫家相邻而居,喜欢嵇文甫聪明好学,小学、中学时期经常借书给他看,多方指教,使他在宋明理学方面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小子生同里,叨置弟子列。奖掖逾寻常,闻见倍亲切。”嵇文甫曾以这样的诗句表示感激之情。
  ②郑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郑州文史资料》,1995年第2辑,第34页。
  ③陈怀德:赴京访问记录,存《嵇文甫文集》编辑组。
  ④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下)》,中华书局,2014年4月第1版,第604页。
  ⑤嵇文甫:《嵇文甫文集(下)》,河南人民出板社,1990年11月第1版,第173页。其余引文见作者《冯友兰访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