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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之对接与契合——来新夏先生的古稀“变法”


□宁宗一
  文史学界熟悉来公的读者和朋友,都深知他原是传统文化的饱学之士,在其心灵深处有着对自己传统文化的永难割舍的爱恋与执著,尽管他对之进行过精深的解剖和评骘。于是在我的印象中,改革开放30年的前十几年,他的著作似还未越过他长期积淀的专业范围,即使在我的小小书房中,伫立于书橱上的也是他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见知录》、《中国近代史述丛》、《林则徐年谱新编》、《中国地方志》、《志域探步》、《古典目录学》、《古籍整理散论》、《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书文化的传承》、《北洋军阀史》等近二十种。可是,就是在近年,我突然发现来公的影响竟然超出了他的专业领域,他的文史随笔专辑联翩而至,仅在我的案头,就有了几近二百万字之大关的十多部散文选集,计《冷眼热心》、《路与书》、《依然集》、《枫林唱晚》、《学不厌集》、《出枥集》、《一苇争流》、《邃谷谈往》、《来新夏书话》、《且去填词》、《谈史说戏》和刚出版的《80后》。在我解读这些文本并追寻其古稀之年“变法”的演进轨迹时,我发现了一个我自认为能得来公学术和心灵真诠的现象:在史学和文学两条路并行的轨迹上,他进行了从容的对接。
  这对我来说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一个时期以来我始终认为,历史从一定意义上说乃是人类的心灵史。也许正是根据这一认识,我主张把文学作为“心史”来研究。因此,如果说来公在几十年治近代史、地方志、目录学和图书事业发展史方面,是在铺陈文化和文化人的命运史,注重的是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和文化衍演变革的话,那么与这种“编年史”的纵向宏观的叙述方式不同的是,他近年却在横断面上逼真地展示了人世百态和各有一方天空的学术文化,这既体现了他的学术见地,又说明了他文化焦虑和现实关怀之深。所以与他的“编年史”不同,作为横断面的随笔,其展示方式是描绘人、事、书、物、山川的品格与气韵、性质与形式,从而也就暗示了纵向的历史沉积过程。因此,读来公的大部分随笔,给人的强烈印象好像总是能不断地听到一连串的声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文化,这就是活着的历史!于是它证明了一点,历史过程和发展及其诸种生活方式,影响着人们的心灵,而心理结构正是浓缩了的人类历史文明;于是史与文在来公的随笔中得到了契合。
  有成就的文史大家总是有创造思想和介入现实的双重使命感,因此他们总是能把对历史的思考和现实的思考紧紧地统一起来。来公的随笔最突出的特点正是以当代意识审视历史,又在历史的背景上思考当代,真正做到了当代意识与历史深度的融合。比如来公对林则徐的研究用力最勤、也最见功力的是《林则徐年谱新编》(以下简称《年谱》),这是一部搜罗既广,采掇且备的长篇力作,它在学术史上的价值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作为典型的人物随笔《林则徐的取法前贤》、《林则徐的书札》、《林则徐死因之谜》、《林则徐的禁毒思想》、《林则徐的诗》、《林则徐禁烟与当前的肃毒》以及《林则徐对传统文化的接受与奉献》等篇什,我却并未把它们看作是厚重沉实的《年谱》的浓缩本或派生物;相反我有意识地把它们看做是独立的人物速写。而当你面对这些人物速写时,你会很快地对这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有了文化血脉上的亲近感。在生命体验上,这几乎使我们更直接更强烈地触摸到了林则徐的一颗深邃伟岸而又高贵的灵魂。同时,我们也就发现了来公内心的浩瀚和力度。所以我们可以把有关林则徐这一组随笔视为《年谱》的姐妹篇,甚至可径直地与《年谱》并称为“文史双璧”。这里给我的启示是:以人性写历史的原则,即用理性、情感与人性来和历史人物沟通。
  在《兼资文武、六艺旁通的女科学家王贞仪》、《自制望远镜的郑复光》和《化学家徐寿的生平与成就》等篇,来公给予我们的绝不仅仅是表层的历史知识和科学家们的伟大贡献,从而让人们了解我们民族文化史的光辉传统,其实更值得注意的倒是来公的当代意识,它让我们通过这些文化精英,真正领略到了他们禀天地之气、妙悟其潜藏的人生底蕴。来公笔触所至真是洞幽烛微,出神入化。于是人们从王贞仪、郑复光、徐寿等人物身上看到了我们民族文化的“龙虎真景”,这才是历史学家的眼光和文学家的感悟力的有机融合。
  有一句读书人都很熟悉的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当然是对人类理性思维的一种反讽。倒还是马克思说得更深刻:“思考使人受伤,受难使人思考。”来公正是把自己经历的苦难,化作冷静的沉思,化作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也无风雨也无晴》乃是《依然集》的代序。我拜读此文,可以说是心潮起伏。而我之所以特别看重它,是因为该文是来公心灵的一次曝光或曰是他心灵的折射。他谈及在没有纷扰和半夜静思的时候,他不断地重温少时反复读过的东坡翁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他写道:“……这首词确曾给我一种解脱,无论在明枪暗箭、辱骂诬蔑的风雨中,遭到天磨和人忌;还是在几度闪光的晴朗时,傲啸顾盼,我总在用这首词的内涵使我遇变不惊,泰然自处。”看了这样的文字,我真是大吃一惊。因为在我一贯的思路中,“无悲无喜”乃是一种极高明的参禅境界,像来公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上升到佛界四禅天呢?当然不是,他只是在追求一种淡泊宁静的情趣,一种回归到依然故我的纯真境界。一则短序,我发现先生倾注了浓烈的情感,因此你同样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心灵史的一角。我若有所悟:来公历经磨难。然而正是这人生的磨难才真正成为他的精神财富。而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文史之学支撑着他的理想与信念,他也许不会或不可能走到今天。他的历史随笔是比一般的倾诉更高一层的表达。
  既然有了这样的心灵境界,于是为文时,你又可感受到先生内心虽难免仍有激愤,但却少大言,而大义自显。至于激烈的指责或者吹鼓手式的吹吹打打却与他的所有著作了无因缘。所以他的随笔少用断语,而提供给读者的乃是深层次生活的和心灵的真实,却又把判断的权利留给了读者。《漫说“势利眼”》、《谀墓之文》等都是有感而发之作,然而却无剑拔弩张之势,行文心平气和,娓娓道来。所以我常说,作家越老灵气越足,在自我消解的过程中,他们的“天目”洞开了,看见的再不是青壮年时代的梦中幻景,而是超越现象界的人性弱点。于是,在我们读惯了过去和现在那种急于臧否、勇于判断、致力于结论的文章,再来读来公的大作,不禁想到中国当代的随笔,原来可以有这样一种从容一些、具体一些、情绪平静一些的写法和路数!在这个问题上,它给予我这样的启示:在历史的天平上,一个有社会良知、文化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经受得住心灵的煎熬,而决不能以付出人格为代价。
  来公说,他读的书除了用文字写成的书外,还读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无字书 (参见 《路与书》序)。对于后者,人与人之间都不可重复,而对于前者,后学只有仰慕:来先生读的书真多!请看十多部随笔集中就有那么多的读书札记式的“书话”。比如《依然集》中的那两组小品“清人笔记随录”和“清人北京风土笔记随录”尤堪一读。来公之文吞吐古今,胸中经纶,若浩浩烟波之无垠。这使我想到:进入成熟时代的作家,有在高层次上重新认同传统文化的能力。然而这认同并非无批判、无自省,而是一种智慧者的沉潜,既保持着现代人的理性批判意识,又力求对独特的民族文化之精要产生深邃的感悟。所以我说,来公乃是深谙书话写作之大家。因此我读他的这些书话小品,确实读出了他的学识,读出了他的才情,更读出了他的人生况味。
  从心灵史角度来观照来公的写作和研究生涯,我认为还有一个绝不可忽略的特色,那就是除了他的一以贯之的学术文化使命感以外,还有一个知识分子至高无上的自怡性。人们也正是从他快进入古稀之年突然敲起了电脑,才更领略了他的性灵、哲理、兴会、机趣、妙谛。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心灵自由的产物,因为他写出的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文史的契合,是对自己心灵历程的呈现,展示的也必然是丰富的心灵史的一个重要侧面。
  来公的这种境界,确也给人一种很有意味的启迪。学人应该有一种水的素质,自然一点,随意一点,不要有一种太定性的东西,通脱对一个学人来说是很必要的。已故青年作家王小波曾说过一段话:“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是,是否有趣地生活过,接触了有趣的人,听过有趣的话,做过有趣的事。”是啊!在你生命的流程中,如果你曾经有趣地生活过,你曾经做过有趣的事情,为别人做过有益的事情,作为一个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的人来说,就是最有意义的了。
  是的,只有把个人生命融入文化生命、民族生命,个人生命才能升华,人生才有意义,生命才有价值。我心目中的来公正是如此一位大学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