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张国
何炳林,著名化学家、教育家,中国高分子科学泰斗,“离子交换树脂之父”,生物医用材料领域的开创者,共和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有功之臣,南开大学的骄傲。
2007年7月4日凌晨4时55分,何炳林先生走了。胡锦涛、江泽民、温家宝、吴官正等以及约40位两院院士,以不同方式表示沉痛哀悼。所有的化
学重镇,都向南开发来唁电。中国科学界在叹息:学界泰斗陨落,损失难以弥补。整个南开都在心痛:天下做树脂的,谁不知道南开有个何炳林?他的挚友、
学生、同事一致感叹:他的为人,令人称道;他的学识,令人景仰;他的成就,令人钦佩!
他走了——
“离子交换树脂之父”最后的日子
他的咳嗽,他的脚步,再也不会出现在蒙民伟楼——那里有他创立的南开大学高分子化学研究所。他勉励过的同事和学生,仍在等待。
何炳林,中国高分子科学泰斗,“离子交换树脂之父”,生物医用材料领域的开创者,共和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有功之臣,南开大学的骄傲。
2007年7月4日凌晨4时55分,这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搏动,藏在其中的化学方程式再也无解。
直到今天,袁直教授仍然不愿面对恩师何炳林先生辞世的事实。她的双眼红肿,哭过很多次,仍时常泪眼矇眬。南开园里,师生们分别举行何先生的追思会。参加者中,有的与逝者交往多年,有的只是隔着人群遥望过他的身影。
深夜,守灵的人们不愿离去。世界各地的故交和弟子送来了花篮。无法赶来的,发来唁电或邮件,贴满灵堂四周。
紧挨着遗像的花篮,是与何炳林相守一生的爱妻、同学和同事,88岁的陈茹玉院士送上的。他们1938年一起升入南开大学,1980年一同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人生充满无数次的陪伴。
在西南村,经常可以见到这对院士夫妇,手挽着手散步。他们互相搀扶,拄着拐杖,兴致一来能从一个小区走到另一个小区。
在家里,他们的书桌多年来挨在一起。书房外的一缕阳光,能投出两个身影。
“爱妻茹玉”,这是陈先生选择的落款。57岁的次子何振墀说,父母的性格恰好互补。在家里洗马桶和做菜的次数,父亲都多过母亲。有时母亲着急了,父亲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平静下来。他过世后,她开始承认自己是被让的一方,“以前不承认的”。
何炳林先生的遗体送别仪式在7月8日,前一天下午,陈茹玉先生从医院乘车回到南开,到灵堂送丈夫最后一程。她深情地凝望着先生的遗容,看了好久。
在那一刻没有眼泪。围在四周的学生们,只是惊讶地看到,泪水将要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又被强忍住了。
何先生的逝世太过突然。在病床上得知噩耗的陈茹玉先生,一时竟哑口无言。随后她仍难以置信,悲痛欲绝地一再追问:“人怎么(走得)这么快,是不是没有好医生给我们治疗?”
今年4月27日,体格康健的陈茹玉先生摔了一跤,住进医院。何炳林先生变得情绪沮丧,食量减少,开始咳嗽。他便也要求入院检查。
“走的时候好好的。我们计划输液一两个礼拜就回家。”家里的保姆小韩回忆。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何炳林先生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回来。
他的病情日趋加重,呼吸功能愈见衰弱。见到自己的学术秘书傅国旗,他还吃力地询问:“所里有事吗?”何炳林先生晚年,几乎每周,秘书都要到他家汇报工作。
“他说话非常费劲,带着吸氧面罩。我看了就心疼,不让他说。”傅国旗黯然说道。
5月31日,袁直去医院探望导师,何先生讲话已经很吃力了。袁直握住他的手说:“您别说话,我们就陪您坐会儿。”
何炳林先生眼里含着泪水,运足力气留给袁直最后一句话:“南开的高分子跟复旦的比哪个好?”袁直泪如雨下。“这是何先生对我们的期待,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南开与复旦,是我国高分子科学的翘楚。毕业于复旦的李弘教授,深为何先生的爱校精神感染。“他始终致力于把南开高分子办成中国第一。所有这一切都出于他对南开的挚爱。”
7月1日下午,何炳林先生陷入昏迷状态,开始借助呼吸机。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头脑清醒,但机器的管子妨碍讲话,他只能以手示意。下午又开始昏迷,再也没有醒来。4日凌晨4时,心跳放缓,回天无力。
在第一时间,陈茹玉先生坐着轮椅来到何先生病床前,安静地守着,很久很久。她一边抚摸着先生的手掌、肩膀、额头,一边喃喃地说:人总归有一死的,你放心地走吧。
何振墀没有见到母亲流泪,也很少听她谈起父亲过世的事情。“我母亲很坚强,不在我们面前哭。”但后来,护士告诉他们,陈茹玉先生转过身背着人就哭了,能看出眼睛红红的。
长子何振民说,父亲青年时俊朗洒脱,晚年鹤发童颜,一向非常注重个人形象,特别是注重在妻子眼中的形象。临终前4天,他的身体一点也不能动,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便告诉儿子,不要再让妈妈来了。
一天傍晚,何炳林先生双手冰凉,何振民和保姆小韩每人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夜过后仍然是凉的。第二天一早,陈茹玉先生坚持去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握他的手,只半个多小时,那双大师之手就暖了。
由于事先不曾想到,何炳林先生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弥留之际,他叮嘱儿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妈。”
何振墀说,父亲对生死十分达观,能够平静坦然地面对离别。他还提出要见一位曾为他做保健服务多年的退休医生,委托孩子们常去看望。“他从来只想到别人,对帮过自己的人常怀感激。即使在最后,他想的也还是别人,没有想到自己。这是他的品质。”
何炳林先生的最后一刻,这位老友就在身边。接受他的检查时,老人非常放松。
孩子们有点担心的是,一旦母亲回到家中,发现相濡以沫的伴侣不在,会觉得生命里丢了很多事情。
在家里并排摆放的两张书桌上,有一些发黄的照片,许多都是夫妇二人坐在一起读书的场景。那是两位老人感到惬意的时刻。何振墀难以忘记那样的场景:父母一人一只沙发,坐着读书写作,中间亮一盏灯。经年累月,沙发都塌了。
如今,桌椅依然,慈父何在?
何炳林先生走了,他设立的奖学金仍在资助南开学子。何振墀说,那是父亲无声的留言:至死不渝支持南开。“我们可以全部投入,争取让父亲的精神世世代代传下去,作为南开的财富。”
何炳林先生的骨灰,一半运回故乡广东番禺,一半留在南开。“他毕生为了南开,身后仍要守着南开。”
何炳林先生的墓地,面向思源堂、蒙民伟楼和实验楼的方向。思源堂是他创立高分子所的地方,蒙民伟楼是高分子所现址,实验楼原址上,曾是他归国之初的工作地。
陈茹玉先生赞同这个决定。因为,丈夫留在南开,一定最快乐,最安心。
他奠基——
一个行业以他回国为起点
西南村,何炳林先生生前的书房里,仍摆着一座水晶奖杯。那是他此生的最后一项荣誉,记录着“离子交换树脂之父”的光荣。
2006年是中国离子交换树脂行业诞生50周年,全行业为此举行了庆祝活动。10月,行业委员会特别将评出的唯一一项终身成就奖,授予何炳林先生。奖座上刻着:全行业人员由衷地感谢“离子交换树脂之父”——何炳林院士对中国离子交换树脂行业的卓越贡献。
50年来,同行一致认为:1956年何炳林先生留美归国,重返母校南开大学,是中国离子交换树脂行业的起点。他所创立的南开大学化工厂,是这个行业的发源地。
史作清教授说,从回国到辞世,何炳林先生50年来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奋斗,在中国独一无二,在业内众所周知。
继何炳林先生之后担任南开大学高分子所所长的张政朴教授回忆,1988年5月,英国著名高分子化学家、国际学术期刊《反应与功能性高分子》副主编戴维·谢灵顿参加中英双边高分子会议后,提出访问南开高分子所,与何炳林先生会谈。会谈中,谢灵顿称赞时年70岁的何炳林先生为“中国离子交换树脂之父”。
一直不为人所知的是,何炳林先生不仅是中国的“离子交换树脂之父”,还是世界上首位制备出大孔离子交换树脂的科学家,为吸附树脂的问世奠定了基础。
最早的离子交换树脂强度较差,容易为放射性元素的辐射所破坏。1956-1960年期间,何炳林先生发明了大孔离子交换树脂方法,使树脂的强度提高,抗辐射,而且提取铀的交换速度加快。鉴于这一成果的重要性,当时学校决定严格保密,未予公开。
3年后,一位捷克科学家报道了制备大孔树脂的方法,美国据此生产出吸附树脂,这位捷克同行便赢得了“吸附树脂之父”的美誉。
因为战备,1965年国家将原南开大学化工厂迁到四川宜宾,新南开大学化工厂改为民用,生产我国用量最大的水处理树脂,解决了大型锅炉的水处理问题,为大型化工企业和火电厂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当时上海、山东、东北、河南等地也筹建离子交换树脂工厂,纷纷派人到南开参加学习和培训。
今天,外界有人不知何炳林何许人也,但千家万户都从他的贡献中受益。史作清说,链霉素、头孢菌素、纯净水、氯碱、合成樟脑、甜菊糖、安眠药中毒血液灌流吸附剂、中药有效成分提取、污水处理等熟悉的名词,都与何炳林先生有关。
“他把离子交换树脂浇灌成一棵大树。”几十年来,我校对外输出的最响的一项技术,就是何炳林先生领衔的吸附与分离技术,经济与社会效益之大,难以估算。
他相信——
中国人一定能做到
何炳林先生住院期间,一直神志清醒,但经常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据傅国旗回忆,6月去医院探望,先生突然问:“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阴山在哪儿?
大家都相信,先生即使在最后一刻,仍在想着国家和民族。
史作清还记得何炳林先生在一次领奖时说过:“国外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中国人一定能做到。国外没有做到的,我们也可以做。”
何炳林先生还经常说:“我干事就要干好,干顶好。”
阎虎生教授于上世纪80年代跟随何先生读研究生,他说,今天国家大力提倡节能减排,重视环境保护,20多年前老师便已看到这一点。只要一发现哪个实验室没有人还亮着灯,他就要去关上,并且找到负责人,严肃指出要节约能源。
阎虎生还记得何炳林先生的一个习惯——看到水龙头滴水就要拧上。他对学生说:“几滴水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我们国家是缺水国家,天津是缺水城市,要养成节约习惯。”他还坚持要求做好溶剂回收:“溶剂回收,我们可以节约钱;另一方面,溶剂倒在下水道里,会造成环境污染。这比节约钱更重要。”
化学学院原党委书记李平英说,“文革”后国内一度处于“伤痕文学”氛围,很多知识分子在诉苦抱怨,但何先生没有。他急于做的是整顿队伍,把丢掉的争回来。
“他总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每次我回国,他都问美国的情况,伊拉克战争、美国对华政策、反恐,非常细心,问我们的观点。”在美国费米国家实验室任职的三儿子何振宇说。
青年时代的何振宇,在“文革”期间曾给被关押的父亲做饭送饭。他记得无数个在马蹄湖边散步的夜晚,父亲说:“一个国家如果想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没有知识分子是不行的,我们这帮人早晚会有用武之地。”
他牵挂——
时刻都在关注南开
校党委书记薛进文说,何炳林先生一生对母校情深意长。1938年他考入我校,直接就读于南开、北大、清华合组的西南联合大学,后以南开教师的身份赴美留学,最终又回到南开。
大师的科学人生从此处起步,又在此处结束。
“何先生是最典型的南开人。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南开校风、学风、传统和校训。”
薛进文说:“我们每次去看望,他总在讲:感谢组织的关心,我做不了什么了,你们总是惦记着我。临终前不久,他仍然询问学校的事情。”
“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南开发展,总在操这个心。”何振宇感慨。
每年圣诞节,何炳林先生都要给国外的弟子和朋友寄送贺卡二三百封,从来没有动用过研究所的一分公款。相反,他得到的一些奖励都送到了所里。他把一生的书籍、资料包括文具,全部送到化学学院和高分子所的资料室。
几年前,何炳林、陈茹玉院士主动提出捐出积蓄设立奖学基金,约请校领导商谈。大家很婉转地告诉他们,完全不必如此,学校可以出资或吸收社会资金设立。但他执意要捐。
“因为这是他俩思考了好几年的事情,他们一直在准备。”何振墀说。
薛进文牢牢记得首届“何炳林奖学金”颁发的情形。“老人家当时腿脚不好,但坚持出席,颤巍巍地站起来,发表了非常感人的讲话。讲了两个人怎么商量的,对获奖学生都有哪些要求和希望。老先生结合自己在国外学习的经历,告诫研究生如何做学问,如何做人,如何爱国,如何处理个人与事业的关系,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他特别提出:同学们修炼学业更要修炼品德,品德中首要强调爱国。”
他爱护——
从未拒绝过青年
何炳林先生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追思突然发现,一向严格的老师是那么细心,对学生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注,甚至明里暗里给很多学生牵线搭桥,张罗对象。
每个人都跟导师之间有独一无二的难忘的故事。刘晓航副教授前些年结婚,请假布置新房。过后到实验室获悉,何先生已亲自找了自己好几趟,怎么也联系不上。何炳林先生见到他就说:“祝贺你结婚,我跟陈先生商量一下,送你66块钱,听说这是吉利的数字,祝你发展顺利。”
“他教会我们做学问,更重要是教会我们做人。”阎虎生说。
在李平英看来,爱护青年是何炳林先生终身致力的第二大事业。他对晚辈关心、爱护、提携、奖掖,称得上无微不至。他引进的很多晚辈,都在何先生家住过。为了引进人才到南开,他亲自忙前忙后安置。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挑战杯,培养创新人才的摇篮”,这是何炳林先生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题词。
今年11月,第十届“挑战杯”中国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将在我校举办。5月31日,何炳林先生应主办方邀请,在医院提笔写下这句祝愿。
传阅何先生的题词时,校团委的青年们立即感到了震撼。每个字,都是何炳林先用铅笔打底、再用水笔亲自描上的,纸张上橡皮擦过的痕迹依稀可见。
当时,何炳林先生行动不便,举手都很吃力。但他收到邀请后,立刻便要写字,被医护人员拦住了。次日,他花去半天的时间,认认真真完成了这项“任务”。
“何先生从来没有拒绝过青年学生的请求。”校团委副书记王凤说,南开园里,学生会、团支部、团小组和学生社团的很多活动,都得到过何先生的指导,学生们怎能不想念这位老人?
今天,蒙民伟楼的211号房间,门口仍有“何炳林院士”的铭牌。这里分内外两间,外间归高分子所办公室使用。内间一尘不染,两只书柜存着满满当当的中外文献资料。办公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化学期刊和专著,几只笔立在自制的简易笔筒里。墙壁上,他在相片里面带微笑。
办公桌对面墙上有一只时钟,走得滴滴答答。看上去就好像,这位离子交换树脂之父仍未离去。
1个月后,我校“高分子化学与物理”再度被教育部评为国家重点学科。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照片)